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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明身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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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二天早上,严飞诚坐在床边穿衣服的时候,任谦用一条胳膊支着自己的脑袋,逆着光问他,你带身份证了么?
严飞诚很认真摇了摇头,然后又回头认真地问他:“你们这楼里也跟宾馆一样开房登记身份证?”
“……”那是这辈子任谦头一回,一起床,就像爆粗,但他忍住了,继续问他,“你至少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昨天不是去找过我么?”
“你他妈的到底叫什么!”
“严飞诚,诚实的诚。”
“骗子。”
任谦早上醒得特别早,完全是因为从来没有这么荒唐地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同床共枕过。前一天晚上闹够了以后,任谦终于得偿所愿地要回了他的手机和存储卡。然后那家伙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已经错过了末班车。
任谦有各种理由打发或者把他扫地出门,但是最后他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这个警察的嘴和他的身体一样狡猾:他住在城郊,出租车晚上不愿意过去;宾馆太脏;他已经困了;失主应该有最起码的表示。
于是任谦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让他得逞了。
当然,整晚上,没有再发生其他的事,但他却睡得并不好。
此外,经过百度,根本就没有那辆传说中的末班车。
《不明身份》终于要上映了。任谦不知道这以后他走在街上会不会有幸被人认出来,但在这之前,他还要到各地去赶通告。严绍的档期排得很满,想要没站出席也很为难,他不在的时候任谦也没多少底气,但也算是尽力而为。严绍每次在电话里都“警告”他,别毁我大保镖的形象。任谦打鼻子里哼出了声,回他一句,别跟你大少爷我用这种口吻说话。
一切总还算是顺遂,两个星期以后票房在同期上映的电影中徘徊在中上游的位置,合乎所有人的语气。而对于任谦而言,好兆头是已经有其他导演来找他试镜。
任谦从北京回来的时候,还是照例搭了地铁回家,他坐在角落里看了会儿电视新闻,无非是一些质检和打假的报导,以及岁末商场打折季的繁荣景象,其中夹杂着一条昨晚有警察在下班路上被小偷团伙用弹簧刀捅伤的新闻。
任谦觉得无聊,翻了会儿手机的收件箱,从两个多星期前的消息里找到了那一条。
“恭喜你,电影终于上映了。”
那是一串号码,没有存,但任谦知道那是谁。他回过一句,你去看了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任谦试着给那个号码打过电话,尽管没有理由。每一次都有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告诉他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严飞诚是个骗子。他不是骗子的时候是个警察。
任谦在心里念道了一通以后,不可名状地笑了一下。
然后这一次,他再遇到那些穿制服的警察的时候,终于理直气壮地说出了那个家伙的名字。女警察草草地说了句他在医院,就奔着往一个迷路的老大爷那去了。
任谦茫然地在闸道口站了会儿,忽然回想起在列车上看到的那条新闻,警察,二十六岁,小偷,车站,把那一串碎片式的关键词凑在一起以后,任谦忽然全身一凉。
他跑上去,重新找到那个女警察,问她,严飞诚在哪个医院,然后猛地转身重新下了站台。从另一个车站钻出地面的那一刻,冬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比温暖刺痛。
拦不到车。
任谦疾步地在人行道上跑着,然后就这么不可思议地一路跑进了那个医院。这大概是他人生中跑过的最长的一段路,总之,他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活像一个该被送进急诊室的病人。
任谦几乎是瘫在住院部的问询台前问护士,一开口嗓子也是哑的:“这儿……有没有……一个叫严飞诚的病人?”
短发的护士低头飞快地查着,边上那个马尾辫捅了捅她,小声地问,这个人像不像最近那个《不明身份》里的少爷?
任谦看上去很急。
“没有。”短发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凑到她同事那,“不会吧,你看他这副眼泪鼻涕都分不清的狼狈样,哪儿有明星是这样的……”
“您再帮忙查查吧,他大概这么高,长得挺帅的,昨天才被送进来的,身上被捅了一刀,是不是快死了?”任谦一个劲地比划,越说气越不顺。
然后身后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喂,你说谁快死了?”
任谦回头,严飞诚正逆着光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只觉得喉头一热,鼻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淌,然后就这么光荣地、直挺挺地往倒了下去。
第二天,有一份娱乐小报报导了《不明身份》男二号任谦因为冬季长跑缺氧晕倒的新闻。严飞诚坐在他边上念的时候,人已经笑得快要歪倒地上了:“他们还说你为了接陆导的下一部电影要瘦身,因为那是个要异装的角色。”
任谦靠在床头,睨了他一眼,他还是在笑,笑得翻天覆地,煞有其事。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笑?下回我应征去演喜剧算了。”任谦活过来的时候,才明白这全都是误会。严飞诚根本没那么伟大,为了一个女白领的钱包跟几个小偷贴身肉搏,挂彩的是他们另一个同事,那天上午他只是去医院慰问的。
严飞诚终于笑完了,给他倒了杯水:“刚一照面就对着我流鼻血,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反正不是对你有兴趣。”
“在北京羊蝎子吃多了吧?”
“没。”
“你真攀上那个陆导了?”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攀上?”
“这个角色到底是异装癖还是同性恋?”
“异装癖。”
“……”严飞诚又准备笑。
任谦立马改了口:“同性恋。”
“真的?
“真的。”
“你真是同性恋?”
“……”任谦刚要冲口而出,亏得头脑清醒及时刹了车,“我干嘛非得把我的事儿跟你说清楚。”
“因为我是警察。”
“警察又怎么了?”
“我得提防你别被人给骗了。”
任谦这么一躺下来,所幸在家多休养了几天。第二天叫的外卖,结果严飞诚下了班自说自话地买了菜,还用了他的厨房。外卖的面条直接被扔进了垃圾桶。香菇被切成细小的丁,再用熬好的鸡汤和酥嫩的鸡丝一块儿烧了一锅粥,任谦喝了半锅,满足到不能再满足。
严飞诚说,既然事故已经发生了,他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来补偿。
任谦觉得也对,白食吃得心安理得,值得欣慰的是肇事者除了会查人身份证和骗人之外,还有别的实用功能。严飞诚那天走的时候还问他要了钥匙,任谦躺在床上看纪录片,就茫茫然地答应了一声,等那家伙带上门走了以后,他才想起有个成语叫引狼入室。
但严飞诚到底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任谦睡觉前看了眼阳台上洗干净整整齐齐晾着的衣服,深感欣慰,然后面对着苍茫的夜色忽然地垮了嘴角,连内裤都洗了,是不是有点变态。
任谦没活干不赚钱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无地自容的猪,尤其是在能者多劳的骗子面前。任谦很久没动手打扫了,这个家也好久没这么干净过,他靠在沙发上和在拖地的严飞诚开玩笑:“我以前就想,就我这德性吧,得找个人替我打扫做饭。”
“你又不是请不起钟点工。”
“最好是免费的,像你这样的。”
严飞诚淡定地把着拖把,看着他:“行啊,除非你给我一张长期饭票,我就跟着你过了。”
“你可真有出息。”
任谦不袖手旁观看热闹的时候,也说点别的,比如《不明身份》。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在中越边境附近的小镇子里,有一些专营走私和非法交易的团伙,随着分赃不均和派系争斗,他们内部的矛盾愈演愈烈。在一次海上交易中,头目萧叔的长子和他的亲信阿忠和死于火拼。这之后不久,萧叔决定金盆洗手,转做海运。有一天,他的手下带来一个七八岁不明身份的孩子,说是渔民在海滩边找到的,是个孤儿。萧叔便收了他做养子。
那一年夏天,萧叔的小儿子萧阳第一次见到这个“冒牌货”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之间即将发生这么多事。
严飞诚根本没看过《不明身份》,他没回那条短信是因为他的SIM卡坏了,当年是用他朋友的身份证登记的,没法换新的了。
任谦给他交代了故事背景,问他,要不要我给你张免费票请你去看?
“所以后来这个萧阳发现他老爹弄回来的这个养子其实是阿忠的儿子,他当年亲耳听到是萧叔派人杀了他爸,所以进了这个家以后,就一直计划着报仇,最终终于得偿所愿了。”
任谦横了他一眼:“你真没看过?”
“你们的故事能再老套一点么?”
“你不明白,萧阳跟他一起长大,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后来甚至还替萧阳挡过子弹,到了这种相濡以沫的份上,根本就下不了手。”
“可我对萧阳跟那个家伙的感情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他妈正经点,哪来的感情戏?!”
“你是男二号,你演的萧阳,你自己没感觉?”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没你们警察想得这么龌龊。”
“但偶尔也会想自己淌一淌这浑水。”
任谦仰着下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手机里那张照片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发了疯一样跑来医院?”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
没有几天,任谦又飞了趟北京,一去又是一个多星期。自从上次关于电影的讨论以后,他跟严飞诚没有再联系。其实最后谁都没较真,也没真的置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杳无音讯、无疾而终了。也许最后那些不明意味的话彼此都说得太认真了。
任谦回来以后没有再坐地铁,他的polo修好了,终于可以重新扮演马路杀手。
严绍也从日本回来了,给他带了台单反相机,任谦请他吃饭。每一次跟严绍单独相处总有些不寻常的感觉,不能算见外,但或多或少总有些不自在。严绍很少有绯闻,形象正面,大概是跟他接的戏比较爷们儿也有关系。跟他在一起,当然更不可能有什么绯闻。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严飞诚的那翻话,让任谦觉得别扭,任何事情任何故事都会有不同的解释,这大抵是不错的。也许在相处的二十多年里,萧阳真的和那个像贴身保镖一样的大哥有过超越亲情的某种念想,也许严绍也喜欢那个角色多一点感情。
然而不管怎样,他们从开始到结束只相处了几个月,开始的时候很平和,结束的时候成为了朋友,仅此而已,并且足够。
晚上,严绍开车送他回去,严绍知道他开车横冲直撞的坏名声。眼见着就快到元旦了,这个南方的城市也陷入了冰冻的冬天,那种冷带着湿冷的寒气,总提醒任谦,回到家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任谦都想着,要是有个兄弟就好了,要是不知道自己喜欢男的就好了。
要是今年冬天有暖气就好了,要是没有认识那个骗子就好了。
任谦下了车,等严绍的车从视线里消失了,才浑身哆嗦地往楼里走,刚走进大厅,灯忽然亮了。
严飞诚站在那,每一次出场都一惊一乍:“严绍送你回来的?”
任谦的手在口袋里搅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电影我看了,萧阳真的挺帅的。”
“你不是说你喜欢男一号么?”
“我现在和以后都打算喜欢男二号了。”
任谦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喂,我真的是个好人,我只卖艺不卖身,我也没干过别的伤天害理的事,别费心思在我这当卧底了。”
严飞诚还是笔直地站在那问他:“你最近为什么不坐地铁了?”
“我的车修好了。”
“就因为这?”
“阿。”任谦点了点头,很无辜。
“不是因为我?”
“你真的想多了。”
“那就好。”严飞诚又露出了那个狡猾的笑,然后笑,一直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又冲着任谦叫了一声:“把身份证给我。”
“干嘛?”
严飞诚走上去,摸进他的大衣口袋,轻而易举地抓住那只来不及逃走的手,凑到任谦耳朵边上:“开房要身份证。”
“……”
任谦想了想,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那也只能用你的,我是有身份的人。”
然后,大厅的灯倏地又暗了。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早晨,任谦闻着厨房里咖啡的浓香,等不及想喝一口的时候,被严飞诚抓个正着。他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来,问他,当初你怎么没问我跟严绍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就这么笃定他对我没意思?
严飞诚往他嘴里塞了块曲奇饼,幽幽地说,严绍是我哥。
任谦定在原地,半晌才恍然大悟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就是个骗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