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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坐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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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暖,春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
他乡为客,不可久居。华山派在金刀王家其乐融融地白吃白喝大半个月,君子剑就算是练得一张铁面皮的硬功夫,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于是岳不群夫妇商量着,打算带着众弟子乘船,先沿洛水北上,再向黄河东行。
辞行那日,令狐冲站在船头甲板上,冷眼看着王家派下人流水似的往船上送礼,大包小包吃的用的送给岳灵珊的极多。小师妹欢然道谢,眼角余光却是瞟向林平之,含情脉脉。
他心中泛出难以抑制的酸涩,别过脸去,怔怔地看着拍打着岸边的洛水碧波。想到自己在洛阳这段日子,心中最在意的三个人,那天杀的淫贼自两人事后第二天起便不告而别,而竹翁和婆婆年纪老迈,这一别说不定此生再难相见。他想到此,又是一阵难过。
忽听岸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唤道:“令狐少君!”华山首徒豁然抬头,只见大手大脚头发稀疏的敝衣老者由远而进,登上甲板,满是皱纹的老脸绽起一个慈祥的微笑。
令狐冲几步抢上前,惊喜道:“竹翁,您怎地来了!”绿竹翁递过手中捧的印花布包,笑道:“姑姑命我将这薄礼送与你。”
他躬身接过,又见老者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放与自己手中,慢悠悠地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师侄,托我送给少君的酒。这小子还叫我给你捎带句话,说他那日不告而别,你可千万别当他始乱终弃,他是担心你伤势太重耽搁不得,急着去江湖上求高人医治你的内伤。”
老头说到这儿一拍脑门儿:“是了,这小贼还说……说甚么他田某人那晚说过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绝不是放屁,让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他若是盯上谁,这辈子都决计不会撒嘴放手的。”
令狐冲听得脚下一个踉跄,见绿竹翁一脸好奇挪揄,问自己:“这等颠三倒四的言语,令狐少君居然明白了?”他更是面红过耳,大感尴尬。
老头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拍拍他肩膀,瞟了眼身后王家骏和王家驹两兄弟,低声问道:“当日可是这二人折了你的臂膀?”令狐冲茫然点点头,绿竹翁留下一句:“我那师侄求我的最后一件事也算有着落啦。”
令狐冲瞧着竹翁临走时把那两兄弟震断了双臂摔入水中,这才明白过来,田伯光到底惦记给他报了仇。他心中一阵感动,可想起那日这混蛋把自己折腾的死去活来,却又恨得牙根痒痒,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对这人也不知是爱是恨。他手指紧紧掐着那酒葫芦,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表情端地是怪异无比。
岳先生看见自家大弟子如此诡异的脸色,觉得奇怪,心道这小子莫非是病入膏肓?他张了张嘴,想询问那老翁的底细,但看令狐冲这般脸色,又把这半句问话又咽了回去。岳不群就当方才甚么都没发生般,与金刀王元霸依依惜别,几欲“执手相望泪眼”,讲究足了场面,这才解了缆绳,沿着洛水北上而去。
令狐冲避开华山众弟子,捧着婆婆送的瑶琴和琴谱坐到大船后梢,自行翻阅那清心普善咒的琴谱。
他手指轻拨琴弦,心中渐渐安定宁静。思绪随着断续的琴声回到幽静的绿竹巷,一瞬间忘记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百般牵挂的小师妹,忘记了如父如母的师父师娘,只是念着那一片竹海深处,初闻此曲时,午后斑驳的阳光下,躺在竹榻上打鼾的那个影子。
华山派诸人乘船改道黄河,不日便要路过开封。令狐冲倚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给众弟子细数开封城的诸般武林中人,其中就提到了这天下医术第一的“杀人名医”平一指。
岳灵珊少年人心性,只觉得这绝不做蚀本生意的平大夫有趣的紧,心中万分好奇,只盼能见上一见。却不知一道苦涩的目光始终自后舱越过众人,静静投在她身上。
直到笑得明媚的少女微微蹙眉,转过头来搭话道:“这么说,大师哥你的伤,却是不能叫他医治啦?”令狐冲这才漫不经心的收敛了眼中的苦意,淡淡一笑道:“是啊。就怕他治好了我的伤,转脸便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
岳灵珊笑着瞪了他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缠着岳不群多讲一些武林传奇,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下。令狐冲听到自己小师妹轻描淡写地说着“我为甚么不能去拜访他,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心头一阵酸涩。想到去年思过崖上,伊人冒着大雪上得崖来,只为给自己送酒送饭,可如今流水无情,自己就算死在她面前,她是不是也不会在乎了。
令狐冲颓然靠在舱门上,余光望着神态亲密并肩上岸的岳灵珊与林平之,心灰意冷,只觉得自己这颗心和这黄河岸边被河水拍打的石头又有甚么分别。他这一阵伤心难过,牵动了内力,丹田霎时如刀绞一般大痛。
他脸上惨然无半分血色,苦笑着伸手握拳,锤向自己心口,却被甚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不由奇怪,从怀中掏出来一看,却是个酒葫芦。
令狐冲怔了半响,才记起这是田伯光托绿竹翁交予自己的,脑中反反复复念着的小师妹不见了,又变成了一脸无赖风流的采花贼。他不知是想哭还是想乐,要恨还是要笑。
他心中早就拿这人当作了知己,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里,难得的谈笑无忌,甚是畅快,岂料偏偏那晚出了这档子难以启齿之事。结果事后这淫贼还学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第二天连个屁都没放,消失得无影无踪。
华山首徒磨了磨后槽牙,心道亏他走得快,不然我……我便……我便又如何?
他双眼茫然盯着河面,想着那人情浓时哑着嗓音沉声说道:“令狐……田某这辈子无恶不作,可从来没在乎过甚么,可只有一件事怎么也放不下舍不得,便是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我知道今天这事我做的对你不起……可我认定了你令狐冲,你恼我也好杀我也罢,这辈子不论死生,田某都不会放手!”语气坚决,有如千金掷地。
令狐冲握着酒葫芦,苦笑着叹了口气,心想:“这淫贼这般待我,我拿他……可如何是好……”他心中思绪万千,索性拔开那葫芦嘴,也不闻酒香,只管仰头痛饮。琼浆入喉,绵厚不绝,烧的脏腑暖如盛夏,口感正如那夜一样,是上好的高粱美酒。令狐冲脸色一红,心道:这臭贼,非得跟我耍这些心思,有意思么?
这厢岳不群夫妇在杨再兴庙恰巧碰上了桃谷六仙,那可是有如看见瘟神,午饭也不吃了,逃也似的带着众弟子赶回船上。岳先生上得船来四下一扫,又见自家不成器的大弟子蹙着眉头面红耳赤的怪异表情,一愣之下,心中纳闷,这徒弟到底是伤在了经脉还是伤在了脸皮啊?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就忘了吩咐船家马上开船。刚要开口说些甚么,却听见岸上有人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哪里?”
岳不群脸色大变,只见六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这六人之中只有五张橘皮老脸,另一个却是个身材矮胖,头大如球之人,正是桃谷五仙和那“杀人名医”平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