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知北游

20、20、格册

　　格册就是学籍名册，国子监的生员入监无定时，随时有援例补监的学员进入，名册更新频繁，用的是抄写；府、县学的生员都有定额，考核补充也定期进行，因此学里抄写底本一出，就拿去刊刻成版发卖，非但学官、学员要备以识人，便是小试之后发案、乡试之后发录，官私坊刻也要据以上版，秀才家里倒是常见的。如澐父兄都是锦衣卫出身，无人应举，登科录都没见识过，何况格册，听了好奇，丢下针线去看。姐妹并肩坐在绣凳上，翻到孙如法登名的一页，只见格式繁复，记载极为详细，分为数栏，前两栏是姓名、字号、籍贯、年甲、本经和三代，写道：

　　孙如法，字世行，号俟居。锦衣卫官籍，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己未六月二十二日生。乙亥试案首，附学。治《易经》。
　　曾祖燧，巡抚江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赠礼部尚书谥忠烈加赠荣禄大夫；祖陞，南京礼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谥文恪加赠资政大夫；父鑨，朝议大夫通政司右通政；母钱氏，累封宜人。

　　如澐道：“原来世行哥已经取了号，日常却没听家里称过。”她们与孙如法是同曾祖的从兄妹，这纸上三代里惟有孙燧是自家小祠堂也供奉着的牌位，自然熟悉；叔祖孙陞去世早过她出生，不曾见过；从叔父孙鑨倒是同居一宅，只是内外有别，，除了入宅时正式拜见过，日常很少见面；惟有婶母钱宜人日日和自己母女在一处陪伴老夫人。世家之女别的不熟，诰敕命的等级还是晓得的，看着小声说道：“我记得去年秋天在乡里，还听姑母说道八叔升了右通政，八婶的诰命也要封恭人了，格册上还未改动。”如湄道：“母亲说，是因为八叔考绩之期未到，官职升了，官阶尚未升，因此也未曾请封。”

　　什么“考绩”、“官阶”，都是如澐不甚明了的词汇，屋内人多也不好再细问这些讲究，继续看下面一栏，列的是兄弟：

　　重庆下：兄如津，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如游，余姚县学生；弟如泟，如洹，如泗，如濂，如洵。

　　如澐奇道：“这里奇怪，我们大哥在上面，二哥、三哥怎地没有？讳如游的是七叔家的鉴湖哥罢，七叔家我记得还有两位哥哥，也未记上。”如湄道：“这格册的例子，一般是登同祖弟兄，或者同族弟兄里有功名、科举的。你看三房的几位兄弟不都在上面？咱家是大房，七叔家是二房，各自选录有官职、出身的一人，也就罢了。否则合族三房支派里几十个兄弟，这纸面哪里挤得下。”说到这里不禁笑了，又道：“你还没见到吕表弟的，他家同祖弟兄多，整整刊了十五个名字上去，挤得这一栏都看不清爽了。”

　　如澐听姐姐提到表哥，微觉赧然，掩饰地往下看，落在最后的乃是妻室，和兄弟列在一栏，记道是：

　　聘史氏，父钶，辛未进士，翰林院编修。

　　如澐心道：“原来这上面聘婚也要登的，连史小姐的父亲都要写上去？”闺中女儿不便当众议论兄长的姻事，只是拿指尖点了一点，目光询问，如湄悄声答疑：“这是为了科场回避。你看别人，聘、娶若非官绅之家，也只记某氏，不记岳父的。”

　　如澐听她这般说，就翻看前后，果然见大多人只是记“娶某氏”、“聘某氏”而已，岳父若有官职出身，这才记其名位、存殁。闺中少女极少见到如此多的外男信息，此刻借口看兄长学籍，可以堂而皇之一一读来，不由得不感兴趣。如澐另有心事，适才又听姐姐说“你还没见到吕表弟的”，心中动念，只作漫无目的闲翻，心想必然相隔不远，谁知从孙如法这页一直翻到末尾，并不见吕玉绳的名字。再倒过来向前翻看，仍然没有。不觉有些情急，却不好问。如湄看她越翻越急，按住页面，微微笑道：“世行哥还只是附学生员呢。”

　　如澐顿时醒悟：“啊，他入学比世行哥早几年，想必已经是学生了。”生员分为廪膳、增广、附学三类，廪、增二种有定额，前者领官方发给的膳食补贴，后者无补贴，都属于正式学生，附学生则是初入学的生员。三类生员等级按照年资和成绩可以递升，吕玉绳比表哥早入学两年，如今当升为增广生了。

　　增广生的格册却不在手头，如澐又不好意思大剌剌开口索要，按捺住心思呆呆坐着。房中诸人还在缝衣裳、说闲话，也没人留意她们姐妹。如湄起身走过去，到窗前书案上找了另一本格册出来，递给妹妹。如澐有种被窥破情思的羞赧，竟然不好意思去接。如湄将书册放在她面前，声音压低：“拿回房去看。”

　　如澐心里漏了一跳，一霎时透不过气，抬头见姐姐神情并非戏谑，隐隐竟有些严肃。再低头看这一本格册，册里微露着一张红纸书签，乃是叔祖母做的记号，晓得吕玉绳必然在这一页。她猛然心惊，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伸手便要翻开，册面却被如湄按住了，又低声说了一句：“回房去。”

　　如澐起身都忘了找寻借口告退，只顾攥紧簿册匆匆回房。她的闺房偏西，此刻已过正午，秋阳渐透缃帘，洒落半室金辉。将格册摊在妆台上，辉光里打开夹了书签的那一页，纸上和孙如法是同样的学籍格式，几栏墨字似乎明晃晃灼人眼目：

　　吕胤昌，字玉绳，号麟趾。锦衣卫官籍，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庚申五月初四日生。癸酉试附学，乙亥补增生。治《礼记》。
　　曾祖改，赠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祖本，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父兑，礼部主事；母孙氏。
　　重庆下：弟胤祯，胤基，胤昇，胤祥，胤奇，胤英，胤昂，胤芳，胤窿，胤佳，胤文，胤华，胤晨，胤礽。
　　聘潘氏，父清亶，丙辰进士，湖广参议【丙寅卒】。

　　她看到最后一行，心底崩的一声，好像断掉了一根弦：“原来……他……早已聘过妻室……”

　　这一刻五雷轰顶，魂魄皆无所主，眼底全无所见。好半晌略略回神，才见到纸面已经湿了一大块，却是自己都不知道泪珠滚滚而下，纸上发开了水灾，蓦地慌张，要抽手绢去擦：“这……这要教叔婆看见怎么好？教母亲知道怎么办？亏得……难怪……三姐要教我回房来看！”

　　可是棉白纸沾了水，愈洇愈开，纸面都皱了起来，别说擦不干，稍微用力连纸都要擦破，刻印的墨字也不牢靠，随着纸张湿烂，笔画也渐次模糊。一时间心中慌乱，忘了去想姐姐竟然看破自己心事，实在羞人，反倒盼望她赶紧跟着过来，帮自己出个主意，至不济也能求个安慰。谁知道呆了半晌，声息阒然，家中都在为这兄弟俩忙着科举入场的事，连丫鬟都没发现自己回房，姐姐更是不曾跟来。面上急泪渐渐干涸，头脑清醒了些，这才想到：“三姐便来，能同我说甚？这……原本什么都不好说！纵使他骗我……可是他又没跟我说过什么逾礼的话，是我自己不晓得……都不能说是受骗……”

　　言不得，语不得，恨不得，怒不得，才知道这事真尴尬，一时想起戏文里王魁负心，桂英还能海神庙里叫得一声屈；蔡伯喈重婚，赵五娘可以手抱琵琶将他怨。这些都是过了明路的悲愤，倚仗着有名有实，泼得开、闹得起，偏生到了自己，只得一句俗话道：“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泪水收了回去，心火腾将起来，越寻思越不能宁定，扶着妆台身体打颤站起来，手掌硌到一件硬物，却是那柄题了蓝桥诗的折扇，这些日子一直不在身畔，就在镜前。这时候心头烦躁已极，挥手就想拂落，忽地闪念：“好罢，没什么可说，那也没什么可惦记——我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却不能不让他晓得我晓得了。”

　　再不理会那页哭湿了的纸，索性将折扇往页中一夹，合上簿册卷在手里就走。从阁楼下到石阶，丫鬟小鹤才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小姐这一刻去哪儿了？教人好找。”如澐不说话，低头疾走，一口气走到院落角门处，都不用推，只见通向书院的角门敞开着，却是预备闺中缝毕衣衫布袋，直接要送到书房去的。小鹤见小姐毫不迟疑，举步就跨了出去，吓得没手去拦：“小姐迷路了？那边是相公们的书院，仔细撞见人。”如澐简短道：“我晓得，他们都不在。”小鹤吃惊道：“小姐要……要去相公书房作甚？”

　　如澐憋着一口气，话也不想多说，闷着头行去。这书院她中夜送药来过一次，却只同着生母在院内站了站，连门边都不曾靠近。此刻一径走到门口，伸手要推的那一霎，心里陡然打了个突：“万一……若是……他，世行哥，笃弟，都在里面，这可怎么好？”

　　可是这明显不可能，孙如洵月初就已经搬到母亲房中读书，孙如法由父亲、叔父率着，正在小祠堂拈香拜祖，祈祷孙氏先祖保佑子弟初次科举顺利，而吕玉绳中午就回了吕氏在京中的府邸，也去拜告自家的祖先要入科场了。此时院子里静得只听见落叶之声，衬得心头乱扑腾格外清晰。这一瞬心虚，意会到自己终究是情虚。

　　小鹤赶了上来，这时候已经觑见小姐面上还凝着泪痕，神情大不对劲，这丫头有几分机灵，也不再咋呼乱问，反而抢在前头将门一推：“小姐，要么回去，要么快进去。杵在门口，一个不提防就教人瞧见了，夫人晓得怎么是好！”

　　这书房是坐东面西的三间小轩，北屋间隔，南屋敞而不断，正房悬着一幅对子，写着两句旧诗，乃是“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房中满墙满架的书籍，装饰只有窗前书案上供着一盆桂花。北京地气不宜植桂，如澐一时还道是花室里培出的品种，故而八月初就已经黄灿灿碎花满枝，待得走近了闻不到香味，才知道只是一盆逼真的通草花，想必要取“蟾宫折桂”的好口彩，特地放在书房里的。

　　她最终进门的时候都说不上自己是鲁莽还是胆怯，心里慌乱散了就是一阵气恼，气恼定了又是一阵难过。这间书室她时而隔帘凝睇，跨入来却是全然陌生，室内空荡荡，心底空茫茫，只觉全无立足处。

　　窗下书案乃是两张对案，笔砚陈设大致相同，并无区别。小鹤小声嘀咕：“我不识字，小姐可晓得吕相公是哪张？”如澐咬牙道：“不晓得！”然而记得才看过格册，孙如法修的是《易经》，吕玉绳修的是《礼记》，毕竟识得右首案上书函签条贴的是《礼记注疏》，知道不会错，于是将攥了半晌的格册往那边桌面一丢，旋身就走，眼泪又止不住直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