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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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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保此时心下一时惊一时喜。惊的是世人素来说到邬思道其人,都以为是先帝时田文镜府中幕宾,却不知早在雍正登基之前,这位邬先生就已经名动雍亲王府,先帝登基他出了多少力,其才其智可谓天下无双。喜的是多年来只偶尔听闻先生盛名,而今竟能得见其弟子,且又蒙其赐名,焉知是不是合该从此时来运转。他这么出神想着,却冷不防身边和琳拽他的袖子:“哥,你看那边是怎么了?”
“唔……?”善保猛省过来,也抬头向那边嚷闹的不成体统的地方望过去,却见人潮隐隐有往这边来的意思,因皱了眉。拉了和琳道:“别理会不相干的,随他们去,我们走吧。”
和琳却不肯就走,踮脚眯眼往那人潮密集处张望半天,忽地一声惊呼:“哥,你看!那不是东街头吴老二和他女儿吗?他们怎么在这儿,他要卖他们家闺女?”
“什么?”善保也一怔,再伸长脖子想看个清楚,却猛地瞥见那人群中围着的一个人,高大身形,嚣张气焰极其熟悉——额尔赫?他不是向师傅告假说家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走。”善保忽地沉下声,拉了和琳的手,“我们过去看看。”
这厢额尔赫本来正是得意时,赶大节前谁耐烦在官学呆着,因寻了个由头早早向师傅告了假,出来直奔西大街这边的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地下就暗设赌场。恰巧手里有本月新下来的月钱,颇想豪赌个几把,也是他今儿手气顺,几轮下来面前已叠了一堆。偏对赌的中有个吴老二,听说早年家里也颇有产业,就是好赌,几年下来家当败得精穷,今天手气更是连番不顺,从早上起就一轮接着一轮地输,到下午这时候已经输进了四百两有余,其中欠了额尔赫就三百两。问他要钱,居然两手一伸说没有。额尔赫不觉大怒,道自古赌场上无父子,没钱你他娘的还赌个屁。令人扣住了不准走,一定要他还钱,恰吴老二家女儿二丫来寻她爹,也一起被扣住了。
此时就听额尔赫道:“现下就两条道儿,一条,砸锅卖铁把这四百两拿出来,带你女儿回去。另一条,直接把你女儿卖了,这现下这么多老少爷们,看能不能凑够这四百两。”那吴老二哆哆嗦嗦搂了女儿说不出话来,吴二丫早哭得面白气弱,周围有好凑热闹的就一声喊:“我出四百——个铜哥儿!”引得一圈人哄然大笑。忽地听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道:“这四百两我出了,你放了他父女俩。”
众人都一惊,纷纷向出声的方向望过去,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纤瘦伶仃,往人群里乍一站毫不出挑,唯一抬头时方让人看清原来模样极好,眉目清澄,竟有种说不出的风华,当真秀致无双。
当下人群不觉都一窒,不做声看他怎么行事。额尔赫猛地听到这声音觉得耳熟,回身一看果然就是善保,不觉一哂:“你出?善保,就你爷老子那点身家,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拿什么来出?”
“我来跟你赌一局,”善保神色不变,冷冷道,“一局四百两,我赢了,分文不收你,只要放了这父女俩。我输了,二话不说,再赔你四百两。敢不敢赌?”
“有什么不敢的!”额尔赫被他一激,不觉气血上涌,当下狞笑出声:“你输了,我也不要你加四百两,只要你当众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祖宗,就当大爷发善心了。”
善保并不答话,直接走进茶馆,拿起了在桌面上的骰盘,回头道:“但凭尊意。你要赌什么?。”
最后敲定是赌骰子,商议一共比三场,每次六枚骰子,须三场总点数皆比对方大者为胜。额尔赫打十岁起就玩这个,自负如今已玩得精熟,且今次豪赌,自然要逞强争胜,早夺过骰盅晃动了起来。没料到一场接一场比过,脸上颜色却逐渐难看。他自己的手气不坏,摇出的数目每次都是别人平时艳羡的数字,然善保那骰子却似乎跟自己较上了劲,每次堪堪比自己大一点。直到第三场,两人之间总数差两点。这一场两人约定同时动作同时停手,一声令下,两边的骰盅响声大作,声声清脆入耳。桌子两边挤着的人早屏息静气,一声大气儿不闻,皆凝神注目两人手里的骰盅,仿佛小小一只盅维系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一时额尔赫脸上露出笑容,猛地扣下骰盅,而对桌善保也同时将骰盅停在了桌子上。却不揭开,只是抬头向额尔赫一笑:“你先请。”
——这回真可谓是好手气!众人眼见额尔赫意得志满稳稳掀开骰盅盖子,眼前就是一亮,六粒骰子,居然出了三个“六”,两个“五,”一个“四”,这样的手气,别说这一间茶馆,就是京里差不多的人也不见得有几个能摇出来。再看向善保,却见他只是低了眉目,右手还是按在骰盅上。便有好事儿的一声喊:“开盖子啊,愣着干什么!”一声引得周围人纷纷附和:“赶紧开啊!”
“别是怕输了吧?”
“哟呵,输了能怎样,不过是给人家磕仨头而已,多大事儿啊。”
善保此时恍若未闻,只是右手扣得那骰盅愈发紧,唇边却忽地带出一抹笑来。恰似融了三九的冰一瞬春晓花开,这笑意未及眼底,手已经猛地一扬一掀,动作快得让一干人全怔在了原地,当下骰盅中境况却早已落入众人眼内——
竟是六个“六” ?
六粒骰子,每个朝上一面,都是鲜红的六个红点,这是赌骰子极少见的“全红”,此时红白相映,在颜色暗沉的骰盅里鲜亮的简直能刺痛人的眼睛。
当下众人都有些发愣,不知是谁先省过来猛地嚷了一嗓子:“好!”才纷纷醒觉过来,一时叫好喝彩声不绝。善保此时起身,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冷淡看向对面。额尔赫哪想到他居然能摇出这样数字,惊愕尚来不及,此时竟反应不过来,一时呆在原地。善保并不理会他,自顾转了身向角落里已经看傻了的吴家父女道:“没事了,你们走吧。”
“恩人呀!”吴二丫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眼泪已是满了眼眶。叫出这一声的却是来寻她爷俩儿的老外婆,此时颤颤巍巍拄着个拐杖,花白头发不住摇动,早已是哽咽泪流,“恩人叫什么名字,说给我们,我们也好天天供起来,晨昏叩首哪。”
这话好像那戏里的口气,善保虽有心事,却也被逗得一笑。本欲随口搪塞,话到嘴边绕了几绕,心下却猛地想起刚才邬思道那弟子说的话,不觉微微一动,竟鬼使神差地道:“和珅。”
“钮祜禄和珅。”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眼神突地一亮,在已经点上数只明晃晃蜡烛的茶馆里眸光闪动晶莹生光。让人一见之下只觉惊心,竟忘了这少年只有十四岁。“从今而后,你们若能记得这个名字,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