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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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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张继
寒山寺的夜晚素来宁静.秋意正浓,凉风有信,弯月挂于树梢照遍朦胧大地.时值夜半,月上中天,钟声响彻一方山水,山下村落简陋茅屋,人们睡意正浓,但这夜半钟声几乎陪伴它们祖祖辈辈,也不以为意,嘟囔一声半夜了啊,翻个身继续进入甜美梦乡.
寺中负责清扫的小沙弥起床去茅厕,迷瞪着眼睛看高处钟台.雪白僧衣在黑夜里最明显不过,跌跌撞撞进茅厕,解裤带的功夫想:今天怎么又是他撞钟……师兄弟们也太欺负人,趁着师父出门游历欺负这位最受重视的弟子……但是,也怪他不合群,哪个和尚总穿白衣的?偏他与众不同.
回去僧房途中,再次仰头看去.却惊呆在原地.
小人儿白衣胜雪,立于高台之上,双手合十仰望天空,几欲乘风而去的飘逸.若非那颗光溜溜不容错认的光头,他几乎以为是天上神佛下凡显灵,慈悲面世.
小人儿似乎注意到他的注视,低头侧脸来看,对他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顿时脸红----这,这个小师弟,长的真好看…..
(寒山寺本来因为唐朝有僧人名寒山在此地修行得名,为行文方便此处将寺名挪前N个朝代,朝代未知.)
说不上哪朝哪代哪位皇帝当政。老百姓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关心什么朝廷大事。江南水乡固然风景秀丽民风淳朴,民生大计却也是至关重要,乡民们清楚寒山寺哪个和尚当家,懂得春分插秧秋分收稻,问起国家大事,却都摇头三不知.
寒山寺外有一处小山坡,坡上可以俯视整座山.正秋季红叶时节,满山遍红,层林尽染,美不胜收.叠叠红叶林被背景,白衣光头的小沙弥不解的看着面前小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懂得镇定为何,尽管心中奇怪,面上还要尽力表现和善-----虽然表现出来的是小孩做大人样!
“这位施主,贫僧真不知为何施主的猫儿不见了。” 莫名其妙的小姑娘。
粗布衣裳,起床时娘亲给梳整齐的发因为奔跑略显凌乱,刚刚大哭一场,双目通红,泪痕尚未消失,巴掌大的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执著,她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和尚哥哥,他长的真奇怪,明明光头,可是比大家都好看,又总是穿白衣服.
白衣服最难洗干净,娘亲说只有有钱人家才有资格穿白,不然穷人家孝服也穿白.她已经五岁了,知道什么叫孝服----就是家里死了大人;也知道什么叫有钱人家------大家都说村里的王财主很有钱,但是他的儿子也不穿白衣服.说弄脏了会挨骂------村子周围只有这个和尚哥哥穿白衣服,而且穿起来真好看,一点也不像孝服.
“大家说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就连城里的大老爷都来找你说话呢,你一定知道是谁抱走了我的咪咪对不对?” 咪咪是她的花猫.她们感情可好了,向来同进同出,吃饭都在一张桌子上.娘亲嫌它脏,她就每天都给咪咪洗澡,偶尔王家儿子送她糖,她总记得给它留一份.
忽闪着大眼又开始凝聚泪花,似乎只要一眨眼又会同方才般泪流成河.咪咪从来没有单独出走这么长时间,一定遇到坏人了。!
小沙弥无奈道:
“贫僧真不知道!”口气有些强硬,小姑娘被吓的瑟缩一下.他看在眼中,后悔起来,怎能对奉养佛祖的人不敬呢…….忏悔…..
眨巴眼睛,眼泪已经顺痕淌下,抽抽鼻子,羞怯的再问:“真的不知道?”
他肯定地回答:不知道。”
小姑娘看上去非常想扯嗓大哭,但他的表情太严肃,聚集的苦意又被吓回去,只哽噎着转身:
“那咪咪肯定被皇上抓走…….呜呜…”
皇上?
他好奇的叫:“施主,你怎么肯定咪咪是被皇上抓走的呢?”
回过头,红扑扑的脸蛋上泛着不甘的神色。
“爹爹说,皇上什么都要的,要粮食要壮丁要牲口,那肯定也要我的咪咪,一定是他来把咪咪抓走了!”
她讨厌皇上! 最讨厌皇上!
沙弥失笑,平板面上终于又属于孩童的欢欣,道:“皇上不会抓你的咪咪,它肯定是走丢了,我帮你一起找好吗?”
佛祖要他们戒杀、盗、淫、妄、酒.师父说女人是老虎,更要戒,可是…..迟疑打量眼前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姑娘.
她应该不是老虎吧?
“真的吗?皇上不要咪咪?”有些雀跃,随即又歪着头,皱起鼻子疑惑的问:
“咪咪这么可爱他为什么不要?” 村里人都夸奖咪咪又懂事又可爱,跟她一样好呢.王家儿子也很喜欢咪咪,不然为什么总找她玩?
小沙弥顿时语塞
“这个…….”
他很聪明,能背诵很多佛经,师父说他的佛根深厚绵长,理解力强,又能举一反三贯通世情.外面的人说他是天才,几乎没有可以难道他的问题.但眼下小姑娘,确实问到了他.
侧着头等了片刻,看他实在回答不出,她乖巧的不追问,抹抹眼泪,道:
“我叫然然,你呢,小哥哥?”
小沙弥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苦苦思索为何皇上不要她的猫.顺便更正:“你应该叫我小师傅,我叫晨清。”
自称然然的小姑娘乖乖点头:“晨清哥哥。”
“你该叫我小师傅的。”以为她没听到,再重复了一遍。
小姑娘年纪虽小脾气却固执的很。执意道:
“不要。你就是小哥哥,是晨清哥哥。”
晨清摆摆头也就随她去了。反正师傅不在,她爱叫什么都好。
率先走下台阶:
“咪咪是在这附近不见的吗?”
“是。“
答话同时一双软软的小手自动牵住他。
没有甩开,书上说男女有别,可师傅说众生平等,无论男女都是我佛的信徒。这山路很滑,还是抓紧她免得摔倒。
“你爹姓什么?”
“爹爹说我们姓楚。“
“那你就是叫楚然喽?”
“那哥哥就姓陈吗?跟村子里陈大娘一个姓呢,哥哥是陈大娘的儿子么?”有些雀跃,为自己懂得陈姓。
晨清再次失笑,幼稚面孔上挂红:“不是,我是清晨的晨。师父说捡到我的时候在清晨水边,所以起名晨清。大概不是陈大娘的儿子吧。”眼珠一转,又疑惑。佛经上也说众生皆我父母,说他是陈大娘的儿子似乎没错?
不安的低头看看牵在手中的楚然——总不成,她也是他的父母?
声音,渐渐远去。
猫咪没有找到,楚然成了寒山寺常客。两人经常瞒着家人与寺僧在外玩耍。晨清再早熟聪明,实质里也不过是个毛发未齐的孩童。那时候还不知道,却成为两个人日后纠缠不清的最初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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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流年,十几年后静静溪水边。依旧是秋高气爽,满天红叶,红的艳丽,红的触目惊心。
楚然欢欣的跑赴约。晨哥哥外出游历多年,终于在前日归来。临近溪岸,晨清白衣飘飘挺立于溪水边,蓄起的发乌黑如墨,在红叶背景下惊美绝伦。她放慢脚步,提起裙摆,尽量不出声的走过去——纵使做不到大家闺秀,总也该有女孩子的样儿。
晨清觉察有人靠近,翩然转身,耳侧黑发掠过眼前。楚然心跳顿时停了一拍。早知道晨哥哥长的好看,眼下却越来越好看了,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
慈爱无边,看着曾经的小女孩儿一步步靠近,人间年华,十几岁月,就在这轻巧无声的步履中走过。他微微一笑,眉清目朗,风月无边。只让人心旷神怡,仿佛登山望远,目广心宽。
十几年岁月被一步步跨进,终于停滞在两人身前。楚然仰面看他,羞涩又欣然:“晨哥哥。”已长大的女孩儿眉目不复往日青涩。貌婉心娴,眸含秋水,顾盼自若之间有英气飒爽之态。
晨清宛笑:“然妹。”
两个简单称呼消泯了几年隔离,顿时又回到幼时的亲密无间。楚然上前一步想牵他手,同小时候一样,尽情游玩于江南山水之中。
晨清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楚然一愣,他神情自若并不尴尬,仿佛只是无心之举。她低首羞红俏脸:怪自己造次,都长成大人了,还想着小时候…….
“我听寒山师父说,晨哥哥参透红尘,所以回来.”仰望,尽管不明白何谓参透红尘.
红尘?红尘即人间.晨哥哥早已还俗不做和尚,更有什么可参?寺中师父们告知她消息时,眼中都有怜惜悲叹之色.怜惜什么?悲叹什么?晨哥哥如今回来了,她不可怜.
晨清顿首,翩然开口:”马上再走.”怜惜的看着楚然.
她惊慌:”为何?这次回来不是留下吗?”
他侧目,避开其含情脉脉的双目.这是他欠下的情债,所以不远万里归来了结.待到此间事了,他便要渡化人间,行走四方去了.
望远方,层叠尽染,从小看大的美景,如今在他心中全无美丑之分,只慈悲激荡,菩提为愿,莲香做骨.
“你今年十六了吧?大姑娘了.”慈爱的看她,犹如看视众生.
楚然不安.为晨哥哥的目光-----多像,像寺中大殿里俯视众生的佛祖,双目微合,慈悲为怀.晨哥哥不该这样.他才高八斗,年少得意,虽谦恭卑微,对人却不卑不亢.尤其,不该这样看她.
“听说王家子求你为配.”淡然.
楚然慌乱,他因为这个不开心了么?急忙解释:“我没答应的,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猛地惊觉,掩口不言,再次羞红一张俏脸.眉目间春风拂过,情意绵绵.
晨清微不可闻的叹息,劝解道:”王家子不错,允了他吧.”他是你今生婚配对象.你二人琴瑟合鸣夫妻美满,将来子孙满堂善终善了.
她不敢置信的抬头,睁大眼睛,眸中写满质问,伤心:”晨哥哥!”重重一句唤,却不知再说什么.只看他,是否真心.
晨清微叹:”莫等我.你我无缘.他才是三生石上与你结线的对象.”言毕,飘然而去,只留给楚然一个悲戚背影.
还是秋季,还是满山红透,还是溪水湍湍,还是白衣胜雪,还是一般一样不曾变化的淡然雅致.
脱俗面上挂了不解:”然妹,你今年二十又三了吧.”其他女子早婚配育子,为夫家开枝散叶.
楚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就怕下一秒朝思暮想的人转身离去,再相见不知又要隔几个春秋.
“你该嫁给王家子.”够痴心的王家子,始终等待.
她闻言凄然一笑:”没关系,我等你.”等你游历完毕这大千世界,等你厌倦四处漂泊,等你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等你终于肯回头看我.
“你该嫁人了.早说过,你我无缘.”若非此次路经此地,他还不知道楚然至今不肯出嫁.强调着,再次转身飘然而去.
独留楚然,面染风霜,目今赤红,喃喃自语:”没关系,我等你.”
终于,再次相见,春风柔和,桃花遍野,粉红色花瓣飘飘洒洒,营造出温馨氛围.依旧是那条溪水,依然是两个人.
晨清为难的看着她: “然妹,我说过我们不可以的!”
楚然老了.等待容易让人变老,红颜依旧,却不复娇柔,等得心碎等得心慌,眸子里面染上重重疲乏:“为什么不可以,你早已不是和尚了,为什么不能娶我?”
只是眼中,还隐隐可见执拗的神色。
他无力.恍惚又是第一次见面,梳包包头的小女孩儿执拗的要她的小猫,神气的问为何皇上不要她的小猫.因为咪咪那么可爱,那么乖巧.
“然妹,对不起,但是我真得不能娶你。别再等我了,听你爹的话嫁人吧。” 二十七岁尚未婚娶的女子,不容于山村,不容于世间.亏得她爹亲疼惜,一直护在羽翼下,舍不得逼迫于她.
再次转身,不欲多做解释.他时日不多,到了归位之时,如今不过想回来看看故人,为人间之行划个圆满句号.
身后静寂无声,眼看要走出林子,却听后面传来扑通落水之音,大惊回头.
“然妹——”
浪费一番功夫才救她上来.女子长发湿漉漉披散在面上,面色煞白,憔悴不堪,试试鼻息,哪里还有生气?分明已魂归九天.晨清疑虑:楚然命不该绝.
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咬破手指,一滴鲜红血液凝于莹白指尖,看看面无人色的楚然,再看看指尖鲜血,滴入她口中.
片刻之后,女子在他怀中叮咛一声,缓缓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他关心,但不带情欲的目光.
“对不起,楚然。你该明白,我们,不可能。”
轻柔放她在地上,转身,绝然而去.
白衣飘飘……..
事到如今,所有一切都已明了.楚然缓缓闭目,双泪垂.只是她不懂---------
“早知今日,你为何还俗?为何给我错觉,为何要我期颐?若你一直是寒山寺的小沙弥,若你一直是——”
绝望.
她也不会牵动情丝在一个神仙身上.相交二十七年,到如今才知道,自己结交,爱慕的,究竟是怎生个伟大人物.
神仙啊,与她这等凡人,岂止是云泥之差……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为何要两人相识?
睁眼看天,怒其不争:为何要我情系于他;又残忍召回?
佛祖远在云端,盘膝闭目,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