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穿楚汉》武媚娘爱薰薰

79、岁月风尘湮灭多少心意~

　　今年的倒春寒真是冷啊，吕雉仰面望向项羽，望向这个风雪中给女人带来光热，自己却是冰冷的男人…

　　许久许久，或许也没有多久…总之，在一些流云飞走，云白苍狗之间，有些时间，只是老天手指间捻不起来的沙…

　　女人踮脚上前，自马下拉住他的胳膊…他一个激灵，翻身下马，仰面将她抄起，捧在怀里，就往军营内去…踢云乌骓紧随了几步，待到明了主人并不需要自己，这才停下蹄步，目送着这一对儿男女进了营帐…

　　不发一言，项羽将女人放到床榻之上，随手将那碗已冷却了的汤药泼掉…把新采的草药拿出来，细细煨上，随即他反转身形，对女人道：“我去去就回…这药任何人都不准动，必得由我亲自料理…”

　　*

　　楚营的军机大庭，灯火通明…从前在此议事，翻查牛皮军事地图时，众将总是嫌弃烛火不够明亮…然，今夜，当龙且的遗体置于中央，诸人哭得泪飞眼痛时，项羽一脚迈进突然觉得，这大庭内的光线如同反射了室外的雪芒一般，如此刺眼，令人挡臂欲遮…

　　同亚父范增悄然交换了一下神色，钟离昧上前，将龙且的夫人以及四位孩儿引至面前，抚慰道：“都别哭了，快快见过项王…”

　　龙且的遗孀同几位大些的孩儿，因着省事而早明白生离死别是一件怎样无可挽回的事情，是以哭得难以自抑，强忍不住…倒是那个最小的孩儿，似懂非懂，道：“母亲，哥哥，不要再哭了…我们已经哭了很久，寰儿很想歇歇…”

　　小孩子此话一出，众人们哭得更加尤为悲痛了…被大人悲痛的气氛席卷，再加之内心真实的痛楚，寰儿搔搔头，嘴一撇，以更大的声响，同声同气大哭起来…

　　项羽难过的蹲下身子，伸手将小孩子拢进怀抱，问道：“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寰儿…”末顿了片刻，小孩子又周正的补充道：“龙寰…”

　　“好好好…”项羽宽慰道：“是应该这样，永远骄傲记得你姓龙，是龙且将军的英雄后裔…”

　　寰儿受到了最高统帅的表彰，尽管是口头的，也很足够令一个小孩子开心起来。龙寰一手被项羽团在心窝处，另一只手揽住项羽的脖子，表白道：“我父亲说，项羽伯伯才是大英雄呢…”

　　别过头去，不敢看这个小小孩童真挚的眼神，项羽哽咽着道：“伯伯很惭愧…”

　　很敏感体察到项羽的悲伤，龙寰的一只小手自男人的脖颈处抽出，拭泪道：“项羽伯伯不哭，否则我就更劝不住母亲同兄长们了…”

　　“是了…”项羽强颜欢笑道：“伯伯不该哭，应当同你一道抚慰众人…”

　　龙且将军的遗孀以及亲眷闻言，齐刷刷的跪下，却仍然没有人能有效止住哭泣…

　　“父亲每一次出征，都会告诉我，待项羽伯伯建都立业，一统河山之后，他就可以永远陪着寰儿，再也不必远行了…”在自我的小小世界里，勾勒着理想化的生死，龙寰自以为是憧憬幻想着问道：“项羽伯伯，明年你就坐定河山，好不好？这样，我父亲明年就可以活过来，再也不离开寰儿了…”

　　幻想因其飘渺，总是更容易令人自动自觉愿意亲近…寰儿的母亲以期待的目光望向项羽，小声啜泣道：“项王，就请你骗骗寰儿吧…就说他父亲，在咱们天下安定，一统项姓的时候，就会回来…”

　　“失去父亲，孩儿已然痛过一次了…欺瞒他，终会再痛第二次…”项羽抚了抚龙寰的小脑袋瓜，随即坚忍毅然的别过头去，对钟离昧道：“快送龙夫人及亲眷回营，安顿好…我同亚父范增还有要事相商…”

　　*

　　待众家眷散尽，龙且的尸首置于活人中央，不知为何，尤显得更加孤独…

　　坐在高高的龙虎椅上，项羽出神相望龙且遗容，不发一言，不置一词…范增旁侧观之，细一默想，低声唤来周殷，俯身交待：“把龙将军的遗体先送下去，择日大办…”

　　“慢着…”闻言，项羽突然出声，手臂搭在龙虎椅的扶手一侧，掌似菩提支撑着额头，略带一丝疲惫的憔悴支离，道：“就让龙且将军再参加一次咱们的会议吧…最后一次…”与周殷对视一眼，随即范增摆摆手，于是周殷垂头再次退回到本位之上。

　　项羽问：“龙且将军智勇双全，潍水这一仗如何败到连性命都赔了进去？”

　　周殷答：“韩信那个□□将军勇猛不敌，便提前预谋了阴招…在夜间派人用一万多条布袋盛满沙石泥土，截断潍水上源的水流…半渡之时，又装作不胜，退兵还走…
　　龙且将军从前曾与韩信并肩作战，以为其不见得使诈，于是率大军追击…当我楚军渡河时，韩信派人在上游挖开阻塞河水的沙石泥袋，河水奔腾倾泻而下…
　　我楚军大部队尚未能读过潍水，龙且将军身先士卒，又冲在最前锋深陷重围，被韩信…”

　　“正所谓兵不厌诈啊…龙且将军不该轻视韩信才是…”项羽重振坐正身子骨，长吁一口气，目露精光，直注范增，道：“亚父，可有良策一举颠覆刘邦，取韩信首级祭旗，为龙将军报仇？”

　　等了这么许久，甚至更久，可不就是在等霸王的这句话么…范增喜出望外，长做一揖，道：“项王，现在可知，咱们所遇的是何等奸妄狡猾无耻的对手了么…倘项王肯听老夫的谋略，刘邦小人精兵不如楚军，气势以及出身也放不上台面，何足挂齿？”

　　项羽霸气内敛道：“亚父快快请讲吧，只要有必胜之策，少损兵卒，我一定尽数遵照你的谋略…况且…”项羽顿了顿，泪星在眼眶之中闪耀着银色的光芒，稍顷，缓缓道：“况且…眼下只有取得刘邦性命，方能以慰龙将军的家眷遗子…”

　　项羽一言既出，范增撩起灰白色的束带长袍，领头跪下…诸将见状，噗噗通通顷刻间跪倒一大片…

　　项羽起身欲将范增扶起，却被其固执挣脱，范增道：“兵术计谋先不提，首先龙且将军不能白死…咱们也要以刘邦那边的一个重要人物来祭旗，如此方可重振我楚军诸将的士气，以损敌威…”

　　楚军诸将领纷纷举臂赞同，高声请战道：“我等同龙且将军一心所向，但凭霸王同亚父吩咐…”

　　项羽：“…”

　　接下来，范增伸手止住众人海呼山啸的请战声，避而不看项羽，将目光投向聚拢过来听候差遣的诸位楚军将领，一字一句道：“眼下这个胜利，不必诸将涉险，此人自投罗网，就在咱楚军营中…”

　　不比武将直率，范增这类文化人说话，真正是山曲河折十八弯。直肠子直骨的诸位将军终于听明白了亚父所指，一时间众口噤声，如同骤然退潮的山河水，静谧如夜间的空谷林深…

　　迎着众人期盼无声的目光，项羽巡视一圈，最后将坚毅刚强的目光沉静落于范增身上…撒开将要扶起范增的双手，项羽直直站定，清晰坚决道：“不可…”

　　范增眼中期盼的火种熄灭，只余燎旺势烬之后的灰白色绝望…他俯头便磕，连声道：“吕雉本来就是咱们楚军的俘虏…以她是刘邦正室夫人的身份，正好可抵龙且将军的英魂…”

　　“你可知，即便她死，刘邦也不会眨一下眉眼…甚至不必焦惶，刘邦身边早已备下了许多可以替而代之的女人…”项羽一把将范增从地上拽起来，又生生的推搡至最远，无奈却又更加恼怒道：“亚父不是号称天下第一谋士吗，为何一心只想于女人身上做文章？还请你另想高谋吧？”

　　“楚军诸位江东子弟，向来便是以军威气势力抗群敌…眼下，没有什么能比一雪前耻，鼓舞士气来得重要…”范增此际也不再示弱，他挨至项羽的最近处，再度跪下，诤言道：“不管刘邦真心看不看重吕雉…这个善伪装无信义廉耻的小人儿，只要能实现蚕食苟且天下的龌鹾业迹，也许他什么人都不会真正看重…然，吕雉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咱们杀了她，便足以令汉军颜面扫地，无颜于天下人面前…”

　　“她自投罗网，并不是我军俘虏，她只是相信我…”项羽眉眼清雅，却又心神哀戚，沉静自持，笃定重申：“我说过的…不可…”

　　*

　　众人退下，亚父范增是被周殷搀扶着离开楚营的军机大庭…待那些人潮水一般涌来，又潮水一般褪尽，周遭深井一般宁静，环目四注时，他知道，今夜着实伤了范增的心…

　　项羽第一次带着一种宿命感未知的神奇意识，突然觉得，此生此世，命运真正解开谜底，天下江山锦绣选择宿主时，他或许胜不了刘邦…

　　与刘邦隔空相望，展开两个大英豪神灵间的对话…项羽陡然间感知，那个被人唾弃侮蔑没有追求没有人格，为了胜利一切人间情意都可随意抛洒的妄狞小人刘邦，那个想染指天下的男人，怎会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美好…

　　只不过，为了男人真正的胜利，刘邦一切都可以断臂舍弃…

　　刘邦可以做到，然，项羽不能…

　　项羽意识到，亦或者，行至今日，在死去了那么那么多的青春好男儿之后，他才发现，或许自己与刘邦终极追求的并不一定是同一样东西…

　　刘邦终极追求的，才是独一无二的天下…

　　而他追求的，只是通过得到天下，来纵享抚慰维持这世间所有的美妙人心…

　　想要的截然不同，却被推上了你死我活的宿命舞台，谁都没有了退路…只得一战再战更战，战到最后一刻，他们俩只能剩下一个人…

　　有可能，刘邦终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而项羽，即便胜战，亦有可能更加背道而驰，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

　　静坐了许久，项羽独自出得门去，迎着风雪单行一道…此际，他心中装着的是吕雉寝房内，那罐即将熬干的山草药…

　　项羽心间默默对龙且沉吟道，兄弟，我竟然不敢说，或许是你跟错了我…我只是一介只知不负世间美好，没有社稷谋略的莽夫…我有负于你，再不可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