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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移花接木 ...

  •   崇宁元年五月十六。

      “很难吗?”

      孩子坐一株老杏树上,有些无聊的望着身旁不远处正挥汗如雨拼命练掌的男子。

      男子忿忿的瞪着他,道:“当然很难。”

      这一套拳法他已经练了整整一年。

      “是么?”

      孩子开心的笑着,红唇白齿。瘦弱的身子倏的跳下树来,只见他腰腿一摆,忽然打起拳来。

      那男子好笑的看着他,说道:“师门高深的武功,又怎么成了小孩子的杂耍……”他的话还没说完,原本戏谑的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

      却见那孩子行如游龙,掌如穿梭,连绵不断,单换掌,双换掌如游龙吐舌:青龙探爪,迎面掌,推胸掌如劈雷闪电:缠腰掌,旋身掌如乌龙缠身。

      男子越瞧越心惊,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他练了整整一年都未曾练熟的掌法,在这孩子的手中竟然浑圆如意,一气呵成!只见他拧旋滚转,一身是圆,浑身为大圈,手足处处有小圆。进圆、退圆、平圆、立圆,鼓荡似波涛,活步走弧形。以腰为轴,腰带四肢:掌随步到,身随掌走。扣、拧、翻、走、转、缠、穿、裹、钻之技法,互相串通,融为一体。攻中有防,防中有攻。能化能发,能拨动四两化千斤,亦能运全身千斤劲力发放于手掌。一招一式间,竟然尽得师门绝学的精髓!

      “很简单啊。”

      孩子一路拳法打完,有些无聊的吐了吐舌头。

      “你……怎么偷学到这套拳法的?”男子大声吼道,这个是他的师门不传之秘啊!

      “适才你不是打了一遍吗?”孩子不耐烦的道,“不过你有好多地方都打错了,所以我学起来也是怪怪的。”

      “打了一遍?你就能学到?”

      “这种简单的把式,难道需要看两遍吗?”

      “简单的把式!”

      男子呕得说不出话来,只恨恨地瞪着眼前这漂亮得有如天上仙童的孩子。他心中忿恨,却知他身份尊崇,奈何不得。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都没练熟的掌法,被这孩子看了一遍就轻易学会。上天何其不公平!

      孩子得意的笑着,开心的跑开。

      谁知没跑几步,忽然之间身子一颤,扑跌在地。

      男子大惊失色,连忙奔到孩子身前,将他抱起,却发现他全身冰冷,气息极是微弱,一张秀美的小脸更是白的发青,逐渐变得扭曲痛苦,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男子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坚冰一般,寒冷彻骨。

      玄阴绝脉!

      男子急忙从怀中拿出针具,把那些细长的金针一一插在他的天府、尺泽、列缺、大渊、鱼际、少商……各穴上,暂时压住了孩子肺部的阴寒。

      虽然是暂时压住了寒气攻心,那钻心裂肺的痛苦却无法减退,那至冷至寒的折磨仍然一波波在身体里交汇。孩子却不呼痛,只是紧紧的咬着嘴唇,强行忍耐着。倔强的眸子快速繁衍着颤栗痛楚,薄唇竟然被他咬出血来,一串鲜红的血珠。

      男子心中黯然,伸手连点了他十六处大穴,暂时帮他止住了身上的痛楚。负玄阴绝脉之人,都是天生的习武不世奇才,却从来没有人成为绝世高手!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内胶固于经络百脉之中的寒毒也逐渐的积累,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厉害,往往到了十二岁左右,就会被活活痛死。

      生在钟鸣鼎食的帝王之家,拥有尊贵的身份,秀美相貌,又有绝高的习武天分……拥有别人梦寐一切东西的他,却没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日日夜夜地受着病痛的折磨……生命广袤的悲伤,上天果然是公平的。

      “你能救我吗?”

      疼痛稍减,孩子忽然问道。

      男子沉吟了一会,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其实并无太大把握,即便是他的医术通神,倘若这孩子熬不住日后那无穷无尽的煎熬,照样是徒劳。

      玄阴绝脉并非不能治,只是患者大多数都是活活痛死的,亦有少数是因无法忍受痛苦而自杀。

      一时的轻许,竟然成为一世苦苦的纠结。

      可惜,他们费尽苦心,付出残酷代价才勉强压制的寒毒,却因为一根幽蓝噬魂针再度崩溃肆虐。

      心中刺痛的针。

      花无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正午。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青墨的床上,只是身上盖了条软丝薄被。房间中薰着淡淡的兰花香,那几盆金盏波却已不知道被移往何处。

      他坐起来,却发现丹田涨得厉害,内力异常的充盈,随手一掌拍在了床沿上。只听得咔喀!一声,那张紫檀木精雕的大床,竟然硬生生地被他拍塌半边。

      花无缺不禁怔了。

      他的身体因为受到极大的损害,即便在魏先生的神奇医术的治疗下基本痊愈,武功恢复也不过全盛时期的六层左右。可是,现在他体内的真气鼓荡充沛,几欲涨破全身经脉般,内力之深厚,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青!”花无缺身子一颤,高声叫道:“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

      空荡荡的房间中,清香悠远,却没人回应。

      他茫然的跳下床,向门外走去。脚步刚抬,却在脚旁的莲花地砖上发现了几根头发,银灰色的长发,黯淡无光……颤抖着,缓缓蹲下身子,他拾起了那几根头发,双手捧在心口……深邃的悲凉在心中缓缓地蔓延着,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慢慢地泅在了手心。

      “青……我,真的值得你为我这么做吗……真的值得吗……”

      猛得冲出房间,花无缺发狂般在王府的花廊走道中奔行,大声吼道:“青!你给我出来!出来!出来!”

      他觉得体内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就象一座等待喷发的火山,却被汹涌的暗云湮没,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压抑郁闷得难以呼吸。

      迎面一个侍女低着头端着一个红漆的托盘,正欲匆匆走开。花无缺欺身而上,拦在了她的身前。

      “苍王呢,他在哪里?”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

      “王爷他……他……”侍女惊恐万状的睁大着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花无缺的身后。

      花无缺猛得回过身,却看见魏先生站在不远处,默默的望着他。

      “你若去送死,青也活不下去,他不忍见你去送死,却知道无法阻止你……”

      魏先生的嘴角浮现了一个惨淡的笑容:“你的身子太弱,即便青逆运移花接木,也只能够传你七层功力……”

      花无缺身子一颤,清澈的眸子再度迤逦着波乱的光,凄声道:“他要六壬神骰,竟然是为了……为了传功给我……”

      “青是习武的不世奇才,大概没有任何一种武功是他无法学会的……移花接木也好,枯木逢春也好……什么也难不倒他。不过,他却一直是个傻子……”魏先生低声道。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花无缺急道,“我的武功我自己练,不需要他为我这样做!”

      “六壬神骰已经被青亲手毁去,这个世上除了那个人和青,再没有人能修炼移花接木了。”

      “带我去见他!”

      “他不愿意见你。他不想让你见到他如今的样子……”

      “可是……”

      “我知道你一直留在苍王府的真正原因,这本是我亲手写的《毒王经》,那里面有关于‘无忧夜昙’的一切资料……另外这本是青留给你的《枯木逢春》,也许你今后还用的上。”说着,魏先生从怀中掏出两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了花无缺。

      “我……”花无缺摇了摇头,却不接魏先生递上的书册。

      魏先生那悲凉的目光深深地刺进了他美丽的瞳眸,仿佛冰冷的刀锋一般,切割着他心灵的裂璺,平添着无数的伤口。

      “你这孩子跟青一样的傻。”魏先生淡然一笑道,“有时候我喜欢你,有时候我真的又恨透了你……不过感情的事,的确是无法勉强,你也不必为难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青心甘情愿的,你做真实的自己就已经足够……”说着,他强行把书册塞到了花无缺的手中。

      “可是我……”花无缺手里紧紧地攥着书册,他咬红了薄唇,丝丝腥咸苦涩。

      “去吧。去见你想见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再羁绊在这里……”

      “想见的人……”花无缺轻轻垂下了眉,涟漪的眸子里流注着一泓凄凉的泉。

      他欠青墨的,注定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他感动于青墨为他所做的一切,却真的没办法勉强自己爱上他……等他做完自己应该做的事,倘若还能活着回来……他会把自己剩下的时间留给青墨,虽然他的确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可是他惟一能做的,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他却极度渴望再见那个人一面。他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恍若琉璃的眸子中突然闯进一种荒凉、空旷的萧索,无边的秋雨般落寂,将他浸透埋葬。心中深深牵挂纠结着的那个人,今生今世却是注定的分离。

      哥,你一定还恼着我吧。

      我对你说了那么残忍恶毒的话,那么无情的对待你。

      哥,你不要恨我,我真的不希望你有事。

      哥,就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这辈子,最后的一眼……

      王府的地牢里灯火摇曳。

      四个守卫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原本锁着小鱼儿的几条粗大的铁链,如今也散落在一旁……小鱼儿,已经不知去向。

      哥。

      花无缺身子一颤,用劲握住剑柄,纤细的手指被剑柄上的花纹勒出无数条细小而殷红的血印。

      难道你连最后一眼,都不肯给我了吗?

      垂下头,平素疏离于面上的悲伤,潮水般的涌上黯然的眸子,泫然流泻……一发不可收拾。

      终于,悲哀随着时间凄凉离逝,掩埋。

      他凝住了薄弱的身子。

      哥,我以后都不会再哭了。

      轻挥素袖,花无缺大步走出了苍王府,再无反顾。

      宣和七年九月十二。

      华山。南峰落雁,相传因为南归大雁,常在此落脚歇息,因而得名。

      此峰乃是华山之绝顶,自古有“华山元首”之称。历代旅人,常以登临峰顶为平生自豪之事。所以峰顶之处,摩岩提刻琳琅满目,乃是人文丰盛之所。

      清蓝的天空上繁星明媚,一道银白色的天川横空而挂;泠泠星海,闪烁凄迷,如梦成幻。

      秋风呼啸,雄奇兀立,云海苍茫。白衣如雪的少年长剑指地,素袖翻飞,长发卷扬,苍白的玉面清俊如画。他淡淡的望着身前密密麻麻涌上的人流,清冽的眸子中却是安详的静谧。仿佛九天迷落的神佛,直入亘古。

      虽然身着华山派的服饰,却并非真正的华山弟子。

      少年的清眸渐渐变冷。

      空中蓦然流曳一记绚丽的剑光,裹着流焰的寒星瞬间撕碎了众人的视线,红莲迸放!

      随着时起彼伏的凄厉惨叫,花无缺御剑冲入茫茫人海。空气仿佛被一股凛冽的剑气撕裂,一抹绚丽的剑芒漾起圈圈涟漪星耀,擦亮苍茫的夜空。

      素剑无情,催发出惊天动地的剑罡,燃烧着朵朵艳丽的红莲。

      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一片清光苍茫,生命仿佛成了易碎的器皿,在静谧真空中哗然迸裂,奉献出一个又一个悲凉的咏叹。

      剑气纵横,血光漫扬。少年如神魔一般,雪白的衣衫纷飞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寂寞的舞蹈,演绎着死亡的悲歌。生命如草芥般被收割,灰飞湮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正面挡住那惊天剑芒的一击。

      潮水般涌上的人流又潮水般的退却……

      “住手!”大音希声,清冽得刺痛。

      人群散开。

      花无缺的身子一震。

      分裂的人流如被劈开的潮水,左右屏散,一抹艳红的身影孤显在人群之外。

      面色苍白的少女怀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缓缓走来。她身子娇小,乌黑的眸子一如凄凉的夜,没有半分神采。花无缺的目光却轻轻扫过她怀中的孩子……

      岳如绯与念鱼……

      白衣少年默默地垂下了手中的长剑,他听到自己的心,轻轻地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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