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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岱宗飞羽(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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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卒子引着路,带叶枫晚往山中腹地走去。这片山脉虽不是多么高陡,但地形颇为迂回繁复,越往深处走地势越高。那小卒一面走着一面还跟叶枫晚说:“叶公子,本来赵姐是要亲自过来请你,但是这两天实在忙乱,才让我来的,不是有意怠慢,你可莫怪。”
“不敢。”叶枫晚欠身道,“太客气了。”一面心中疑惑这般军人为何毫无道理地对他如此礼遇。
“这位小军哥,军营重地,我一闲人前往合适吗?”
卒子道:“既然是统领邀请,当然是无妨的了!”
“却不知是什么事?我与赵统领相识不过几天,得她信任允我进入重地,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卒子道:“这我也不清楚……但是赵姐说了,叶公子是贵客,还说不管你问什么,都照实回答不要隐瞒,赵姐一定当你是可信之人!哦,不过你刚才问的我真的不知道啊,你问别的吧?我知道的一定说。”
叶枫晚便随口对那毛头小伙说:“哦,那——小军哥你多大年纪了啊?”
“啊?我、上个月满二十二了。”
“可讨了媳妇没有?”
“没、没。”小卒脸红了起来,说话都结巴了,“但家里准备给、给说一个。你、你怎么问这个?”他怎么不问这些贼匪的来头、山中的情况呢?
叶枫晚就零碎闲谈地跟他聊了一路,终于到了他们营地,在一地势平坦处伐去树木,辟出一块空地,扎着营帐。营地里有红色旗帜招展,但上面并没有绣天策府灭字旗号,岗哨上的士兵也都跟杨慕一样,军服上去掉了天策府标记。
有士兵进去通传,立即有了回讯,叶枫晚被直接引至主帐。刚好帐中出来几个军官,似是刚刚还在议事,因叶枫晚来了才暂且散去。那几个人看到叶枫晚,彼此看了看确认,就一一向叶枫晚抱拳施礼方才离去。
叶枫晚进了主帐,只见赵紫攸正在整理发髻,她沐浴过,发髻整整齐齐挽起,更显得英气之中不失端丽,似乎对这次见面十分的看重。
她请叶枫晚对面坐下,自己也正襟危坐,待旁人上了茶,她颔首道:“失迎了。”
叶枫晚轻轻将茶盏拨到一边,道:“赵统领唤叶某来此,想必是有不一般的事。统领不妨先说,以免叶某心中困惑。”
赵紫攸点点头道:“好。我也正愿开门见山。”她直起身,向叶枫晚躬身一礼,“实不相瞒,我们乃天策府兵,只是个中有些缘由,才隐去旗帜。我等此番想请求藏剑山庄一个帮助。”
叶枫晚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茶盏,眨了下眼,并不说话。
赵紫攸即道:“藏剑乃武林世家,自不便参与军国之事。我等只是想借庄内一件兵器一用,不知有无可能?”
叶枫晚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庄内确实收藏有一些稀世好兵。不过,这世上纵有再锋利的刀剑,也不过供一二人驱使,我从未听说过有哪件兵器能以一敌百决定战斗之胜败。”
赵紫攸道:“公子误会了,我们并非要仰仗宝剑杀敌——公子不知是否知道,这股贼寇盘踞之处为绝壁环绕,难以攀爬。”她将手掌虚拢成个圈示意,“山体只有一处豁口,可以出入。但入口被他们用无数剧毒草木封住,浓烈毒雾笼罩,难以接近。”
“我们虽让士兵服下军医和沈大夫所制的避毒丹,也只能保一时三刻无恙,在雾中稍待得久了,就支撑不住。我们曾冒险取来几株毒草,送回天策府,请医术高明之人研制解药,却没有结果,甚至找到过一名苗疆来的巫医,他也束手无策。据他所说,天一教的毒术蛊术来自五毒教,却改造很大,一味诡绝狠绝,十分难解。不过,他倒是留下句话……”
赵紫攸抬眼看了看叶枫晚,缓慢地说:“他说上古蛇神乃千毒百蛊之祖,五毒教曾经的圣物金蛇剑承受蛇神之力,可退一切毒瘴。此剑已毁,传有人得其残骸熔铸新剑,便是……名剑辟沌。”
叶枫晚明白了她的意思:“不错,辟沌确为藏剑山庄所得,过去也有人发现辟沌有辟邪退毒之能。原来是这么个由来……赵统领是想借由此剑辟出进谷道路?”
赵紫攸道:“是。虽然这法子早就知晓,但是天策府终究分属朝廷,府上出面正式向贵庄借剑剿匪十分不妥,一来难脱几分强征之嫌,二来也坏了朝廷武林界线,犯江湖忌讳。”
叶枫晚微微点头,他理解天策在朝野之间向来有几分尴尬,江湖人把他们当朝廷看,朝廷又觉得他们江湖背景太重。
赵紫攸道:“我们已经和他们对峙了很多时日,互相不得进也不得退,原本也就要这么继续下去,毕竟被围的是他们,僵持下去总是我们有利。但想不到他们竟有办法透过我们的防线,掳外人入谷……这两日日我们又细细排查,还是找不到疏漏所在。即是说这事有了一次,可能还有第二次——他们若不能害人,慢慢围着他们也就罢了,伤人害命绝不能容,我们现在只能改变战术,尽快攻破这个毒谷。”
她看定叶枫晚,续道:“其实我们尚未有很好的办法,幸的是遇到了叶枫晚公子你。借剑一事,私下与公子来提,却是方便一些。”她深深一揖,“若是能借,天策府铭感于心;若是顾虑,也是理所应当,我等绝无相迫之意。”
叶枫晚双目低垂,目光不时闪动,似是陷入了考虑之中,五根保养得当的手指在唇上轻弹着,又滑到下颔。赵紫攸见他斟酌不定,说道:“叶公子尽可以考虑清楚再给答复。若是现下无事,不妨我带公子去那谷口看看?”
他们又往更深处走了一段,一路所遇到的岗卫训兵越来越密集,同时山中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粘滞。
赵紫攸取了一丸药递给叶枫晚:“这儿已经被毒气漫着了,虽然尚算稀薄,我们已经习惯了,但你初来,千万小心。”
叶枫晚点点头,接过药丸压在舌下,感觉药香慢慢化开。
远远的看见前方山体蓦然高拔,像堵墙一般断了去路。又走得近了些,赵紫攸停住了,说:“不能再近了,前面雾瘴已经很浓。叶公子你看那里,若眼力好些,应该能辨出些东西。”
这深山里林木参天,为了让雾气更易散去已经被军人伐去了不少,但依旧雾气缠结,十分阴沉。叶枫晚顺着赵紫攸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看到山体上有一道裂隙,大约能几人并行,盘桓山中的沉沉雾瘴就从那裂隙之后不断吞吐出来,好像一张怪兽的丑陋的口。
“这里地势外围低中部高,但最中心是个大谷地。里头地势很低,比我们站的这里要低得多,四周的山壁对我们来说尚算寻常,对里面来说则是绝崖峭壁,他们只有这一条出路,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入口。”赵紫攸解释道,“不过里面大得很,他们应该能在里面耕种,不然撑不了那么久。”
叶枫晚仔细看了一会,问道:“既然他们是在这豁口附近栽植异种草木来制造毒瘴,为什么不试试用火攻,烧了这些毒草?”
赵紫攸道:“曾经试过。但这些草木厉害得很,燃烧之后的烟气都带着毒,我们兄弟不知厉害被熏倒了好些个。幸好扑灭得及时,若是一把大火烧起来,烟气随风扩散,怕是方圆百多里都要遭殃。”
“哦……”叶枫晚沉吟起来,思忖不语。
赵紫攸又引他看了看散布的岗哨,兵甲,这都算是军机,本不应透露给外人,赵紫攸却不对叶枫晚讳言,虽不说是毫无保留,但也是大大破例了。她算给出了十足十的诚意与信任,既然有求于人,便率先当你作自己人。
回到营中,叶枫晚忽笑着跟赵紫攸说:“赵统领如此信任,不怕叶某是个不知轻重的油滑纨绔子,跟人胡吹海说了出去?”
赵紫攸不紧不慢答道:“这人外面一张皮,内有一股气,自有气轻气重。气质气魄气度,三股气一看便大致知人性情。”
叶枫晚偏道:“军国事重,说赵统领只凭几眼打量做事,我可有些不信。”
赵紫攸道:“方才我听说了,来路上叶公子未曾向我那兄弟打听过半句与军情有关的事。帧酢踱点,足见叶公子是位极有分寸的君子。”
叶枫晚道:“也许那只是我怕事,不愿有所牵扯罢了。况且万一我也被逆匪抓入谷中去,灌了迷药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岂非不妙。”
赵紫攸摇头道:“以叶公子的身手,这可是个难事。”
叶枫晚更是有些兴味了:“叶某自认名声算不得多好,可人品武功,都得赵统领信任,究竟是何来对叶某的信心。”
赵紫攸沉思片刻,道:“前几年天策府曾至西北荒漠清剿马贼,但因不熟悉沙漠气候地形,惨然大败,一些被俘的兄弟遭了毒手之后,首级还被串在自己的长枪之上,竖于马贼营地外示威……当地的住民和商旅虽受马贼之苦,但眼见马贼凶悍强势,没有人敢帮助我们。最后却是寄主于龙门客栈内的一名中原旅人,从其他客人那里听说了情况,也不曾来和我们打商量,趁夜便一人赶往马贼营地,抢回了弟兄们的首级送回给我们,还一把火将那些马贼烧得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大半夜。那之后我们的才慢慢扳回颓势。”
赵紫攸笑笑,道:“天策府想弄清楚这位义士是谁,打探调查之下,原来这位自称叶潜的侠士,实乃是藏剑山庄的正牌公子叶枫晚。那次我没有随队出征,不过还是得知此事,当时便感慨西湖藏剑年轻一辈又出了好人物。”
叶枫晚略有点意外,随即大方笑了,拱手道:“少年心气闯荡江湖时候喜欢用些假名,又好出头,让赵统领取笑了。”他顿了顿,又低眉沉吟道,“至于借剑一事,这里距藏剑路途遥远,传信回庄中商议太耗时间,要我独自把这主意拿了,我更需谨慎……赵统领,可否给我几天时间好好考虑,到时再给你答复。”
赵紫攸道:“自然可以!”她想了想,“进山道路崎岖迂回,这样吧,我会叫士卒每日去沈大夫住处一趟,叶公子若是有消息了,只管让士卒传话回来便是,也省得叶公子奔波一趟。”
叶枫晚离开时,还专程又绕去腹谷附近看了看。
那围绕着深谷的高崖绝壁浸泡在毒雾瘴气里,严密的,死寂的,好像一座钉牢的棺材。
回到沈墨生的院子,看到沈墨生正拿着一把水瓢给药草浇水,才觉得回到人间世界。叶枫晚招呼了一声,就倚在一旁的花架上把天策借剑一事跟沈墨生说了。
“哦?他们是着手准备彻底了结这个毒谷了。也好,我也不希望再拖下去,教那些毒物毁了我这难觅的宝地。”
一道影子从头顶划过,唐铭落到地上,机关翼扑的收起,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回来。他看了看两人,收起目光绕过他们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哎,你等一等。”叶枫晚随口叫住他,“这几日沈大夫也挺忙的,要替人配不少避毒药,那小军哥又弄伤了手。刚好他现在有空,你便趁现在让他帮你换了药吧,别一会儿挤在他忙的时候。”
叶枫晚口吻随意,神容恬缓,早换晚换唐铭没有所谓,便走了过去,一面去解襟口的系扣。
讵料甫一靠近,剧变猛生。那随和的,善意的,闲闲散散的叶枫晚,骤然骈指如剑,快不可辨,指尖金色剑芒直打唐铭膻中要穴!
唐铭是失了先手的,他并未料到叶枫晚会在此时突然发难。但他经过千锤百炼的反应能力能将失却先手的劣势降至最低。一把短匕瞬息贴着小臂滑到手中,白刃翻飞,挡下叶枫晚的指剑时,发出刀剑互碰一般的金鸣声。
叮叮的嗡鸣声连响三下,只在眨眼的功夫,叶枫晚变幻角度连打唐铭膻中穴三次,都被化解了开去。唐铭稍稍缓解攻势,不退反进,蓦然将手掌一送,短短的匕首迎着叶枫晚胳膊反噬而上,直刺心房——猝然受袭,想拉开距离已经太迟,但唐门武学并非只有千里取命的本事,也有贴身搏杀的技击——他索性以攻为守,迫对方回招自保,从而无暇再紧逼于他。
叶枫晚只侧了侧身子,让匕首堪堪贴着胸膛掠过,手凝剑芒,不依不饶、不死不休——仍打唐铭膻中穴。
唐铭也不躲,倒转匕首,对准叶枫晚的胳膊,闪电般一刀刺下。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瞬息之间,叶枫晚内劲一吐,动作又快了一筹,迎着刀刃直撞而上!
唐铭瞳孔骤紧,只觉膻中穴上短促而尖锐的一痛,一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突兀地钻进了自己的身体,梗在经脉之中。
与此同时,唐铭的匕首也狠狠刺入了叶枫晚小臂上的肌肉,刀身几乎贴着臂骨,上下扎了个对穿。
一向自爱的叶枫晚不惜硬受一刀,而将一道剑气强行拍入唐铭体内。
唐铭中了一击,却不觉得怎么痛,更是惊疑不定。他松开匕首,疾退了七八步,拉开距离站定,下意识的摸到胸口,只感觉到并没有流血,甚至没有创口。而体内经络中那道陌生的气劲,却是真真切切存在。他试着流转内息,没有受到半分阻碍,这道气劲顺服极了,跟着气息、内力的运转在经络间四处流转,像被风推着的一片鸿毛——这也意味着,你无法与它对抗。
叶枫晚点了右臂上几处穴道,将那贯透手臂的匕首拔了下来,然后将手臂往沈墨生面前一送,道:“好友,劳烦你了。”目光却牢牢锁在唐铭身上,看他浑身绷紧的样子,就笑了一笑,和颜悦色地说:“没事的,是我的剑气。它于你无害,不会妨碍你动武,我也无法操控它伤害你。我仅仅只不过,能在它离我不是太远的时候感应到它而已。”他停了片刻,越发斯文和蔼地说:“我们快要启程了。你伤也差不多好了。我可不想押犯人似的押着你,我累,你也受不了。我想多给你点自由,你总得拿点代价来换。”
唐铭一面警惕地盯着他,一面试图将剑气迫出体外。但那股微弱的剑气遇力即走,如浪尖一叶,浑不着力。虽然对人无甚影响,但唐铭早习惯了用疏远和距离来保护掩藏自身,此刻体内横亘着一道属于别人的、令他任何时刻都无所遁形的陌生东西,让唐铭简直毛骨悚然,罕见地讲了一句废话:
“弄出去……”他五指紧紧攥着衣襟哑声道。
这是叶枫晚刚刚给他打进去的,又怎么会帮他弄出来。唐铭知道自己可笑,随即紧紧闭起了嘴。
果然叶枫晚字正腔圆地回他:“不行。”
他没有受伤的手提着唐铭的匕首,整条刀刃沾满了叶枫晚自己的鲜血,但是却没有淬毒——叶枫晚知道,唐门虽然做人命买卖,但对杀人却很谨慎。杀人会惹来麻烦,万一杀了杀不得的人更加难以善后。生意附带的麻烦,唐门会低调而效率地料理干净,但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绝对不惹。加之遇到唐铭后对他的观察,叶枫晚愈加确信在这种突然遇袭,来不及搞清状况只能仓猝应变的时候,唐铭绝不用淬毒的东西。唐门剧毒见血封侯,这一破皮一入肉,想找可找不回来。
他才敢下血本,大出血,换埋入唐铭体内的一剑。
他把唐铭刺他的匕首提在手里转着,然后抛还给了唐铭。
“真疼。”他一面还抱怨似的说。
忽然伤臂上钻心一痛,让他不得不扭头看去,原来是沈墨生不满他这种抱着大夫有恃无恐的行径,有意在他伤口内屈指一抠,见他回过头来,便扬脸没好气道:“去药室等我。”
唐铭待在原地,一手在胸腹间来回按着,似想按住那道飘忽游窜的剑气一般,有些坐立难安。
其实叶枫晚倒是估错了唐铭。
——至少目前,唐铭还并未有想摆脱他。
唐铭一早就发现了,有个影子总在附近注视着他们。具体开始的日子,大概是从镖队出现的那夜以后。
敌暗我明是大不利,唐铭一直想找出他的藏身处,将他从暗处揪出来。但对方似也有点斤两,竟未被唐铭捉到。唐铭只捕捉到了他留下的一些痕迹——比如一方残留的常人难以辨出的脚印——长青镖局的镖师穿的是统一制式的服饰鞋袜,那晚镖师们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纹路全都与现在这只一模一样,唐铭绝不会辨错。——这让他更为坚信镖局的人仍对他和叶枫晚虎视眈眈,就像野兽伏匿在草丛里,等着猎物松懈,或者落单。他甚至怀疑陷阱和罗网已经在周围布好,因为那队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镖师太过不合常理。他跟叶枫晚有些不一样,凡事从坏处考虑,是他们这些高度警惕者的思维准则。
他之前已经有过教训,单凭一人,他不是长青镖局的对手。他仍需要叶枫晚。
但是他没有把他的发现告诉叶枫晚。
因为他跟叶枫晚虽然暂时合作,但终究是对手。自己掌握的越多,对手知道的越少,越有利。
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那样自己便掌握了主动。
在偷听到叶枫晚与赵紫攸的谈话后,他是立刻便赶去那座据说被春水冲坏的桥梁检查。冲毁是冲毁的,但在岸边残存的桥基处,他发现了利器切割敲打过的痕迹。——他会来查看,叶枫晚自然也会来了。唐铭想了想,看到了不远处蹲着玩火烧东西的几个小孩。
那残余的几根桥基木,便因为那些玩火的孩子不慎,被引燃烧作焦炭,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