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瓦全》柚子小田

7、chapter007

　　元熙抬头望了他一眼，改了个话题。
　　“永韶，你所中的毒，是一种仁慈的药。”
　　永韶不太明白他所说仁慈的意思。
　　“你中的毒，名字叫朱雀羽，发作缓慢，症状轻微，积累到最后会使五感全失，但死亡的时候不会有任何痛苦。”
　　永韶并不在意这个，也不认同他所说的仁慈。
　　“但是易形术拔针，血脉逆流，却可以使人全身筋脉寸寸断裂，而且这是个渐进的过程。曾经有一个人，我拔了他脑后的针，然后看他惨叫了七天七夜之后才死。”
　　永韶听得有点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要拔他的针？”
　　元熙笑了，他叹了口气。
　　“其实，人真是种很奇怪的动物。求我用易形术的时候，只觉得换了一张脸，就可以逃离一切是非，或者明目张胆，再次为所欲为。但重新出生一次，是多么困难的事，又孤单又无趣，最终他们又都后悔，要来拔针。”
　　“你可以告诉他们，不能拔。”
　　元熙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愚蠢的人总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不然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公理？”
　　永韶沉默了一下，才说：“我不会想变回来的。”
　　元熙摇摇头。
　　“你会的。”
　　永韶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思索了一下，把那口气叹出来。
　　“元熙，我只想亲手杀了赵屠如。至于样貌，我并没有亲人爱人，在这世上只是我自己一个，换一张脸，也还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差别。”
　　他说的恳切，但元熙并不是会轻易动容的人。
　　元熙站起身来，示意想结束这个话题。
　　“我凭什么答应你？”
　　元熙轻轻地抛下这句话，转身要下竹楼。
　　元熙离开的很决绝，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犹豫，也从不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永韶不知道怎么留下他，又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突然跪了下来，从元熙身后拉住他的衣角。
　　“求求你了。”
　　永韶的声音很小，因为难堪而颤抖着。
　　元熙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满脸胀红，恨不能立刻死去。
　　永韶是个多爱面子的人啊，因为没办法又爱面子，舍不下那点可怜的自尊，明明知道身边的人要害自己，竟然能忍那么长时间装作若无其事。
　　元熙有点不忍回头，怕让永韶更难堪。
　　他觉得自己可能疯掉了，一天之内，已经三次了……不由自主地迁就永韶，这种感觉对元熙来说，非常非常地不好。
　　这迁就，不是哄人上床的前戏，而是真真切切，因为不想看到他堕落受伤的模样，而去对他好。而且，对他绝路回首的惨淡越来越感同身受，越来越心痛。
　　千万别说是什么狗屁爱……他不相信，也不想要……
　　元熙捂住胸口，突然感觉里面热血沸腾，仿佛从未热切跳动过的心，此刻竟然不受控地狂跳起来，让元熙浑身发热，异常烦躁。他单手拍在竹楼的竹栏上，用力地握紧。
　　他挥挥手，让侍卫把永韶带下去。
　　永韶被拖离，经过他面前。
　　永韶瞪着元熙，绝望的眼里浸着一点泪水，但他咬紧牙，绝不想在元熙面前哭。
　　元熙手中竹栏握的裂开，竹刺刺进手掌，鲜血源源不绝地滴在脚下的竹簟上。绿绿红红，触目惊心。
　　他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永韶被拖远。
　　就在要转弯，即将看不到的时候，永韶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大声嘶吼。
　　“元熙！你杀了我啊！杀了我啊！留着我干什么？！”
　　侍卫反绞着他的手，掐着他的后颈把他摁得跪在地上。
　　元熙放开栏干，慢慢地走到永韶面前，提起手掌，砍在永韶颈侧。
　　永韶晕了过去。

　　文昌宫。
　　房间里铺了满桌满地的纸张，白襄手里执着竹算筹，正在埋头推算星辰的轨迹。
　　大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算师叫鹤影的跑进来。
　　“白大人，皇上有圣旨到了。”
　　白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丢下算筹，与鹤影前去前庭接旨。
　　宣旨的太监年老昏馈，头发全白了，眼睛也不好使，看到前面引路的算师，以为是白襄，忙招手。
　　“白大人！”
　　鹤影啼笑皆非地让到一边，让白襄上前。
　　“这位才是白大人呢！”
　　文昌宫接旨的其他人都已经严肃地跪好了，见闹了这一出，全都笑了起来。
　　老太监也咧嘴一笑。
　　“唉呀，看我这眼睛。恐怕连圣旨也看不好了，怎么皇上还不让我告老还乡呐！”
　　鹤影笑道：“那是皇上离不了您老，不舍得放您还乡。”
　　老太监一拍大腿：“真会说话！所以呀，我最喜欢到你们文昌宫来宣旨，人都和气，跟我是一样的脾性！我那天还跟皇上说，要是哪天我连宣旨这活儿也干不动了，就把我发到文昌宫来扫地吧！我喜欢跟你们呆一处。”
　　鹤影装作惊叫起来，连连摆手。
　　“可不敢，可不敢，您老要是扫了文昌宫的地，恐怕文昌宫的地板都要贴金了。”
　　老太监嘿嘿笑：“净哄我，还贴金呢，现在皇上手里都没几个金，再疼你们也拿不出来给你们贴！”
　　文昌宫众人又笑起来。
　　“别在这调笑了，把圣旨都忘了。”
　　老太监一拍脑袋，忙忙地让身后的小太监取黄绫子圣旨来，一边解圣旨的绳儿，一边还絮叨。
　　“照我的说法，别贴，千万别贴。这战事是一天紧似一天了，前线听说为了没有粮饷，都叛变啦！说句不好听的，说不定哪天赵屠如就打进来了，占了皇宫呢！武人都粗俗，赵屠如听说是尤其讨厌星象算学，咱还是都低调点，免得被他看不顺眼拿了错，就糟了！”
　　鹤影赶紧扯老太监的胳膊。
　　“这是怎么说话呢？快打嘴，要是叫宫里其他人听到了，可是要打死的。”
　　老太监嘿嘿一笑，把圣旨递给白襄。
　　白襄展开圣旨一看，愣了一下。
　　鹤影不敢凑上去看，只在边上敲敲打打地问。
　　“白大人，好事还是坏事？”
　　白襄沉默了半晌，把圣旨递给他。
　　鹤影迅速地看了一下，眉头不解地皱了起来，把圣旨讲给其他人听。
　　“好奇怪。皇上说南越王那里有个算师，刚刚进宫，要放在咱们文昌宫。白大人，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太监笑道：“这都看不出来。对皇上来说不是好事，对他元熙来说当然是好事。这都开始在宫里安插人手了。皇上最常去的就是文昌宫，这下文昌宫对元熙来说是没有秘密了。至于对你们来说，就看你们站在谁那边了。”
　　白襄突然开口说道：
　　“文昌宫一向远离朝中事务，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安插奸细的，不用乱猜，好好做自己的事就行了。”
　　白襄一向不喜欢宫里这些捕风捉影的谈话。
　　老太监冷笑一声。
　　“白大人，老奴虽然眼睛不好使，但脑子还好好的。好心提醒，赵屠如要打进来了，都想想活命的法子吧！”
　　老太监甩手就走，鹤影匆匆地送出去。

　　白襄眉头皱起来，甩了甩衣袖。
　　“以后这种精乖的老头儿，少搭理他。”
　　白襄很讨厌这些精于人情事故的人，每次看到他们，就会觉得他们身上全是尘灰污垢，站得近了，都能闻到奇怪的味道。
　　这都是有洁癖的白襄无法忍受的事情。
　　至于以后的事，赵屠如打过来之后会怎么样，文昌宫的命运如何，甚至于他自己的命运如何，生死如何，白襄毫不关心。他的心和扶宁一样，被一种天长日久的疲惫包裹着，再也挣蹦不出一丝的活力了。
　　活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他只愿像一个卑微的神明一样，坐着看群星升起或滑落，并不想也不能加快或阻止它们的脚步。

　　不一会儿，一个青年袖手来到文昌宫。
　　他长相俊秀，眉宇间笼着一层清气，身无长物，抄着手站在文昌宫前面，望着文昌宫的匾额。
　　文昌殿。
　　这三个字是御笔亲题的。
　　今上永韶，除了对这些书画鱼虫的小玩意儿有研究之外，可以说是一事无成的闲人天子。
　　送完宣旨的老太监，鹤影回到文昌宫，在宫门看到了正在迟踌的青年。
　　他的装扮不像是仆役小厮之流。
　　鹤影好奇地望了望四周，确定他是在望着文昌宫的门楼，才上前去招呼。
　　“这位贵人，请问在此处做什么？”
　　青年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朝算师点头。
　　“我是今天刚刚被派到文昌宫来的……”
　　鹤影恍然大悟，指着他：“哦哦，你就是南越王那里过来的算师吧？！叫什么？”
　　青年点点头。
　　“我叫青羽。”
　　算师引他进文昌宫门，向内殿走去，一路上免不了闲谈。
　　“是哪个羽？”
　　“羽毛的羽。”
　　鹤影明白，笑了。
　　“这名字真好，跟白大人的名字恰好成一对儿，可看本事不差！跟白大人有一比。”
　　青羽谦虚地摇摇手。
　　“在白襄大人面前，万万不要这么说。我只是刚刚在门口，还差劲的很。”
　　鹤影听他说话谦虚，自己说话也放松起来。
　　“我是进宫来就跟着白大人的，我叫鹤影，名字是大人取的。你来了文昌宫，我们可以住在一处了，刚好我房里缺了人。”
　　走着走着到了大殿，只见殿中各式仪器算筹摆的到处都是，却两门敞开，不见白襄的踪迹。
　　青羽好似对文昌殿中的物什非常熟悉，信步绕了走，并没有一丝好奇停留，好像此处已经来了千百遍似的。
　　鹤影暗自观察着他的行为，突然问道：
　　“为什么偏要来文昌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