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帝俊缔结

23、第十二章 鬼船

　　天色越来越明，柔和的晨光慢慢自云层内爬出来，一面温柔的舔拭大地，一面欢歌笑语的撒播光明。这样的时刻，视线无碍，踪迹很容易被发现，故行动当更见敏捷，偏轩辕黄倒霉，他率领的人类不单没有逃出昆仑山，反而在往西逃窜的时候陷入一个古怪的浓雾阵中。

　　那浓雾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有多宽多大，但见伸出五指，勉强可辩。彼时，人类已经忙忽了整个晚上，又历经恶战，早累得腿脚抽筋，全身瘫软。虽然说求生的欲望能让人类焕发出非比寻常的力量，但这么一次又一次的损耗，体力终是不支。故人类的行动愈见迟缓，摇摇晃晃，犹如枝头上随时飘落的枯叶。

　　轩辕黄一边扛着晕迷的后羿摸索向前，一边焦急的频频回头。但见浓浓雾中，身后只剩下影影绰绰的模糊影子。他知道，此刻最需要的是就地歇息，事实上，他也快撑不住了！然身后追兵甚多，除了骆明的人卒军团，必定还有天王麾下的诸多宿将，若再这么拖踏下去，可就真是在劫难逃了！因之，他不得不强自支撑，回首大呼：“都坚持住，出了这个雾阵，我们便可以到达安全之地！”

　　人类是愿意相信轩辕黄的，不单是因为他从未骗过他们，更是因为，他从来都是他们的希望。于是，摇摇晃晃的众人生生撑住，或爬或挪，竭尽全力的移动身子，以跟上轩辕黄的步伐。

　　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窸窸窣窣声，轩辕黄的鼻头略微有些发酸。他顿了顿，堪为表率的摸索向前。谁想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一颗小石子绊倒，狠狠的摔在地上。这一摔，不仅将他摔得晕头转向，亦将他抗在肩上的后羿摔出老远。随后，轩辕黄几次三翻想站起来，却发现手脚软麻，使不出力气，就好像中毒了一般！一瞬间，他无助的四顾，目力所及，全是苍茫。他心内顿时悲愤交织：难道他真的这般不济，只能坐以待毙？那么，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的全盘复仇计划，都只能是付诸东流？甚至于连生命都将不复存在么？

　　死，他轩辕黄是不怕的！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处于生不如死的状态中。那么艰难的日日夜夜都熬过来了，现在每一步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这副脆弱的躯体便这般不中用呢！

　　轩辕黄越想越不甘心，越不甘心便越是痛恨。这一刻，他深深的体会到身为人类的悲哀！

　　就在一颗眼泪倔强的冲开眼眶，执意往下流的时候，他听到后羿沙哑的声音：“这是在哪儿？”

　　“不知道……”轩辕黄咬着牙，气若游丝挤出一句话来。后羿觉着不妙，勉强支起身子，慢慢站起来。他记得自己好像受过伤，不过现下已经没那么疼了，只是头昏得厉害，眼也花得厉害——无论看向哪里，他都觉得模糊不清。于是，搞不清状况的后羿费力的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谁想他那么一摇头，脑袋不但没清醒，视力也不见恢复，反而被一丝幽甜的味道迷得七荤八素，竟使他敏感的大打喷嚏。忽然，后羿大惊失色，惶恐的大叫起来：“轩辕，我们是不是正处在一片白雾中？”

　　“你不是千里眼么……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都看不清楚……”

　　轩辕黄的话虽然断断续续，却犹如一把尖刀，“噗”的一声，深深的扎进后羿的胸腔。凭着声音，后羿一把抓住轩辕黄的手，急促的道：“咱们快离开这，不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用你提醒……能走的话……我早走了……”

　　后羿这才发觉轩辕黄的手冰凉湿滑，绵软无力。他情知不妙，难怪那家伙说起话来，总是有气无力，若断还续。后羿忙将轩辕黄拖起来，低声道：“你撑着点，我即刻带你离开。”

　　“等……等。我的……人……怎么办？”

　　“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

　　尽管根本看不清后羿的脸，轩辕黄亦瞪着眼，对着眼前模糊的身影，一字一顿的道：“你不是说过，要做我的盟友么？现下……你后悔了？”

　　“我后羿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绝不会后悔。但是要我做徒劳无益的事情，那也没门！”后羿冷静的道。这是他早就想告诉轩辕黄的话，可惜之前轩辕黄太嚣张、太自信，使得他一直没法跟他说清楚。现下，到不失为一个合适的机会。

　　轩辕黄很想冷笑出声，奈何中气不足，说话都成问题。许久后，他攒够了力气，不但能甩开后羿的手，亦能流畅的说话：“那些是你瞧不起的人类，看上去的确很软弱。不巧的是，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神里边，你算聪明的，居然懂得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现下后悔还来得及，把我拿下，到战神跟前邀功，你就会得到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你想要的东西，哪怕是摆在昆仑山的顶处，你也可以凭此而拿道手——”

　　“轩辕黄！你倒底明不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后羿被轩辕黄尖锐而刻薄的话语刺激得失去理智，他咆哮道，“我们身后有追兵，现下又误入昆仑山的毒雾阵中！你还想怎么样？你以为我们是在哪里？这是神见也发愁的死亡之地！是天池的边缘！你能活着出去就算不错了，你还以为此时的你，依然拥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么！”

　　轩辕黄呆了，不是被后羿的喝斥吓住，而是他话里的某一个词。很快，他反应过来，激动得嗓音发颤：“你方才说……这是天池……的……边缘？”

　　后羿气愤得唾沫几乎要喷到轩辕黄的脸上：“轩辕黄，听说你们人类有句俗话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如你所愿，这就是天池的边缘！这散发着幽甜味道的白雾，便是从天池的水面上飘过来的。它可以夺走人和神的所有力气；再待久一点，人也好，神也好，都会在昏睡中死去！”

　　后羿使着力气说完这些话，他以为会听到轩辕黄抽气的声音。谁想，冲击他耳膜的，却是一阵欣喜若狂的大笑之音！后羿顿时慌了：莫非这家伙被吓疯掉了？

　　想想轩辕黄的为人，后羿立刻推翻自己方才的猜疑。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时，轩辕黄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阴鸷而快意的声音：“后羿，你手上有没有刀？”

　　“没有，只有箭。”

　　“给我。”

　　“轩辕黄，你想干什么？”

　　耳畔传来冷冷的笑声，那笑声之耳熟，几乎让后羿产生错觉。他恍惚看见轩辕黄昂首挺立，嘴角微翘，幽深的眼眸潋滟生波，诡谲邪魅。恍惚中，轩辕黄清晰可闻的声音显得前所未有的得意和笃定：“我要扭转乾坤！”

　　话毕，后羿手上的箭便被夺了过去。只听“嗤”的一声，似乎是皮肤被划破了，紧接着，血腥味直冲过来。后羿吃惊的张大嘴，还不及表示担心，便听见轩辕黄朗声道：“青冥瘦蛟，幽都旧契。吾血祭天，吾血拜地！吾已来此，尔何不现？”

　　那六句话如咒语一般古奥生涩，后羿哪里听得懂。他呆了呆，觉得匪夷所思，便竭力静下心来，试图辨析其中的奥妙。谁想轩辕黄的话绵延悠长，如水波漾漾荡开，在浓浓的白雾中一遍又一遍的震响。自然，它们回音不绝，高高低低，反反复复的宣泄：“青冥瘦蛟，幽都旧契。吾血祭天，吾血拜地！吾已来此，尔何不现？”

　　晕晕乎乎中，后羿的脑袋被这些声音冲击得胀涨不堪，疼得几乎快要炸裂。饶是如此，他仍强自镇定，苦苦思索。他能确定一点：轩辕黄此刻念的，果真是一个契约，而且是幽都与昆仑山订立的契约！

　　怪了，幽都和昆仑山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究竟是谁和神，在何时何地订下这个契约？其内容，又是指什么？再则，在寿宴上时，轩辕黄曾明确表示，他并不是幽都的死士，甚至连幽都的夔帝都不知道，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个契约的？

　　那一刹，种种疑问纠缠着后羿，后羿越想越惊，越惊则越觉得可怕，于是心下怯意大生。虽然他追随轩辕黄的时间不长，但自认为大体上还是了解这少年的；没想到，这少年就像个万花筒，总在无穷无尽的变化中，抖出让人无法预料的本领！这少年，真的是人类么？如果是，又怎能厉害到如此地步？想来就算是昆仑山的大神，应该也达不到他这种程度吧？

　　这么一想，后羿既满怀敬畏，又惴惴不安。他心态复杂的看向轩辕黄，然在茫茫白雾中，他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单薄背影。谁想才一眨眼，后羿便发现轩辕黄的躯体渐渐变得清晰。他心下一动，忙望向正前方，发现浓雾正均匀散开。不久，一层层粼粼的碎光扑入眼帘，刺得他的眼睛酸酸发痛。后羿搓了一下眼，再望过去，但见水面开阔，浪花荡漾，波涛汹涌，幽冥的水色绵延千里，一望而看不到尽头。

　　那时，不只是后羿瞪大了眼，就是累得只能匍匐前进的人类亦瞠目结舌！

　　最难以置信的是，一艘高大结实的船只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浪而来！

　　“首……首领，那……是来接应我们的么？”一个人卒支起身子，竭尽全力的问。轩辕黄转回身，在那人的眼里看到渴求肯定答案的殷殷期望，他笑了，以前所未有的温柔态度道：“是。它将把我们带到安全之地，然后，我们就可以平安的回家了！”

　　这个笃定的回答让人类狂喜不已，他们疲惫不堪的躯体顿时涌现出无穷的力量。因此，他们纷纷爬了起来，拥挤到岸边，翘首等待船只的靠岸。后羿先是定定的盯着船只，随船只的移近，他满脸恐惧，急急拉住轩辕黄，颤声道：“轩辕，你该不会是真的要让我们上这艘船吧？”

　　“有什么不妥么？”

　　“当然不妥！我都跟你说了，这地方叫天池！是‘死亡之湖’！那船，叫做‘鬼船’！没有舵手，没有船浆，上边什么都没有！它神出鬼没，不管是人、是妖、还是神，都是上得去、下不来，死在哪里都不知道！轩辕黄，你辛辛苦苦，难道就是为了赶着带这些人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送死？难道你上过这船？不然，你何必信口开河，吓唬大家？”轩辕黄斜睨着后羿，眼睛里滚动着一种古怪的光。

　　后羿愕然，不等他回答，轩辕黄又冷着脸道：“所谓‘死亡之湖’，所谓‘鬼船’，不过是懦弱的神族拿来遮掩自己胆怯的借口！你怕你则在此等死，我和我的人是要上去的！”

　　“轩辕，我确实从未上过这船，但是神的圣喻是绝对不会错的！三百一十七年前，东西昆仑山爆发大战，许多神不愿卷入其中，想寻觅清静处避开祸端。他们就是在天池边，登上这艘鬼船。这鬼船不知在哪里兜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众神上船的地方。另有一批神也想逃生，他们争先恐后的挤上船，却发现原来的那一批神全死于非命！”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后羿面孔狰狞，眼神几近疯狂，“除了脸上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他们的躯体、四肢，从颈项到脚板，一块皮肉都不剩！只有一节一节的白骨！他们不是一般的神，其力量之强，足可以与天王一类的大神相媲美！可就是这样厉害的神，足足三百多条性命，居然莫名其妙的全死掉了！等昆仑山大战结束后，东西方神族联手追究原因，可派出去的神，倒头来也只落得一样的下场——轩辕黄，你可以凭自身的强大藐视神族；但你算算，你再强再狠，以一己之力，你对付得了三百余大神么？如若对付不了，那么遇到不可预知的劫难时，你、还有他们，将凭什么而逃生？”

　　面对情绪激动的后羿，轩辕黄平静无波，淡淡道：“想来你是忘了，我说过，我是要颠覆乾坤的人。如果有稍纵即逝的机会，我会牢牢的抓住它；如果连那样的机会都没有，我就自己制造奇迹！”说罢，他头也不回的朝岸边走去。那时，船只已经靠岸，拥挤在岸边的人类正忙不迭的爬上去。就如后羿所看到的那样，上边没有舵手，没有船浆，只孤零零的矗着一根桅杆，那桅杆上，挂着的是有些破烂的风帆。因为太过欣喜，太想要逃出生天，已经上船的人类，竟然没有哪一个起疑心，大家倒迫不及待的升起风帆，预备起航。

　　后羿悲哀的发现，轩辕黄也了上船，正站在船头看他。在他的目光里，仿佛含着讥讽的笑。后羿从来不是个头脑发热的家伙，不会因为别人的蓄意挑衅便热血冲脑；但这一刻，他的心在那样的注视之下，居然也有点蠢蠢欲动。

　　正在犹豫间，身后杀声震天。以后羿非凡的眼力，自然看到是骆明领着军队追上来——此刻，后退是死，前进亦是死！两者之间，再无第三条路！

　　轩辕黄也望见追兵，他下令道：“起航——”

　　人类便七手八脚的忙乎起来：一些人跑到底层的舱房，想寻找可以划船的浆，一些人则以更快的速度升起风帆，余的人捏紧兵器，预备追兵冲上来时好砍杀他们。

　　随即，船头掉开，快速驶离岸边。后羿处在追兵与船只之间，心下一片栖惶。

　　他是不愿意死的，可是再呆在这儿，这条小命就真的要送掉了！如果不想马上死，只有追随轩辕黄而去！

　　才这么想，轩辕黄笃定而自负的笑容便充溢脑海。回想到认识他以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后羿不免感慨万端：确实，无论哪时哪刻，那家伙都游走在死亡边缘！无论是在寿宴上，还是在祭坛前，便是这逃亡路上，也是一波三折，绝无坦途！既然他能掌握神所未知的契约，又确实有常人、甚至神所不及的本领，何不再信他一次？

　　这念头如电闪过，后羿咬咬牙，再不许自己彷徨。其后，他运足气，身子便飞一般的弹起来，一跃便跳上船头。

　　轩辕黄看着他轻盈的落在甲板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邪佞的微笑。倒是几个人卒跑上去欢迎他，罗罗唆唆的说着些关怀的话。谁想那些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一个人卒惊慌失措的从船舱下爬上来，六神无主的冲着轩辕黄大喊：“首领，不好了！船舱进水了！”

　　后羿心一沉，没想到劫难来得这么早！他推开众人，正要掀开盖板往下探究竟，另一个人则惊恐的大叫：“快看！这，这是什么……”众人一起抬头，但见一个高达数百丈的水浪铺天盖地的打下来。只眨眼间，众人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便随着倾覆的船只全掉落水里。

　　轩辕黄连连被呛了几口水，他手脚并用，勉强冒出头，然还来不及看清周边的情况，就被一个巨大的旋涡卷了下去。

　　随后，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股浓雾，瞬间便将水面严严实实的罩住。半盏茶的功夫后，浓雾悄然散尽，水面恢复平静，在其一成不变的幽暗里，闪烁出诡谲的杀气。

　　骆明看着这一切发生，许久后才幽幽道：“葛飞，现下你心里还觉得哀凄的话，大可不用隐瞒，尽情的悲伤吧！”

　　葛飞张了张嘴，他记得护边将军之前也曾说过类似话；那时，将军还说，就算他放轩辕黄一码，那家伙“没准过了这道槛，下一步便是迈进鬼门关”——现下，正如将军所料！

　　只是可惜了那个独立特行的少年！他宛如流星，绽放出绚烂的光芒，便转瞬即逝！

　　人所谓“天嫉英才”，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