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帝俊缔结

17、第十章 火焰（一）

　　仿佛是为了配合祭祀祖宗这样庄严的气氛，今夜的昆仑山黑鸦鸦一片，不单月亮不敢冒头，就是星点也一颗不现。黑沉沉的世界里，唯有熊熊燃烧的火炬在提供光和热。

　　众神齐聚在东昆仑山宗庙外，各按位次，分东西两列，踏着红地毯，随庄严肃穆的钟鼓之乐缓缓而进。待到入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宽大空旷的庭院。庭院内除却森严戒备的神卒，周边擎着高高的火炬，将四面八方照得亮堂堂的，以防不法之徒潜伏进来。在庭院的尽头，是高高的祭坛，在祭坛之后，则矗立着一座宏伟的殿宇，那才是真正的庙堂，惟有东帝和主持祭祀大典的日神日羲可以进入。余的众神，包括晏龙太子，皆只能留在庭院内遥遥相拜。

　　现下，众神并未立刻祭祀祖宗，而是先就座于祭坛下首的两边位次，静观中庭那一片空阔凹地。那凹地下陷十丈有余，周边密密缠绕着极为坚硬的陨铁丝网，且丝网上处处伸出锋利的尖刺——想见得到，如若谁不小心掉了下去，要再想出来可就难于上青天了。原来，昆仑山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在祭祀先祖时，皆用活人祭奠；又因整个祭奠仪式冗长乏味，众神便衍生出一个取乐的法子。即把祭品分为两份，一份先用来和神族蓄养的猛禽恶兽苦斗，待看到人类血肉模糊、命近黄泉时，也是众神过瘾之时。那时节，再换上第二批沐浴干净的人类，剖其肠肚，取其五脏，由祭师和天帝亲送于庙宇内，众神则在庙宇外随钟鼓之乐，手持八阙，且歌且舞，颂扬先祖。今次东昆仑山的祭祀大典亦不例外！

　　且说众神就座后，先就祭典前的取乐游戏絮叨不绝，话题自然转到轩辕黄的身上。虽说在寿宴上的时候，众神曾经对其又惧又怕，然经战神揭穿真相后，众神发现轩辕黄也不过尔尔。于是，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最有趣的笑话！既然说到了轩辕黄，神们不由得肆无忌惮的羞辱人类，大家众口一心，骂得痛快淋漓，好不惬意。骂着骂着，众神憎恨的目光便很有默契的集中在后排的两个人类身上。为首者，是一个盔甲束身的武将。照人类可怜的寿命来看，此人已经活得太久，他早该告别阳世，卑微的卷缩进坟墓。偏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在他的面孔上，除了花白的眉，沟壑密布的皱纹，就是一派厐宠辱不惊的自若神色，隐隐透出一种超越种族与年限的威严。此人非是别人，乃东昆仑山的护边将军骆明。他是人类，本不能出席神族的祭祖大典，然东帝格外开恩，不单许他参加，还许他带副将出席。在神看来，这是莫大的恩典，前所未见。因之，很有一部分神心下不平，却不敢在东帝面前妄言，便在此时指桑骂槐：“说起来，我们神族豢养的猛禽恶兽虽然多，但是总没有哪一样比人类来得有趣！有时候，给他们一点小甜头，瞧他们晕乎乎飘上云端的傻样，我就想笑。殊不知，他们不过是被我们神当作猴耍的笑料！”

　　“比如那轩辕黄，以为有了‘神卒’的称号便和神一样，自不量力，大闹东帝的寿宴！他可曾想到，倒头来，他也不过是我们神献给先祖的一份小小祭品！”

　　“呵呵，今日拿他作祭品，就是杀鸡给猴看，好叫那些痴心妄想的人类知道自己的份量！”

　　“依我看，东帝陛下还是太仁慈了些，所以才由着人类在东边胡来。我们东方也该像西昆仑山那样讲究门庭等级！但凡你是人类，任有天大的功勋，位次也不能越过众神！”

　　“对！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二者绝不能混淆！”

　　“呶，那里就有两个肮脏卑贱的人类！他们混进诸神之列而不自知，还敢沾沾自喜！”

　　“干脆把他们一块敬献给祖宗，也好让先祖们有强悍的奴仆可役使！”

　　“这主意好！我喜欢！咱们这就动手！干完了，再禀报东帝，他一定会谅解我们孝敬先祖的一片赤诚！”喧嚣间，许多神撸袖擦掌，杀气腾腾的站起来，奢血的目光如锋利的刀，死死的盯着骆明和他的副将。那副将生平第一次得到天帝恩准，有幸参加神族的祭祖大典，本来满心欢喜，现下见众神狂呼乱叫，几近疯狂，顿时吓得冷汗汵汵，嘴唇哆唆：“将……将军，怎么办？我们……我们成了众矢之的……”

　　“镇静点，葛飞。”骆明目不斜视，对周遭的咆哮充耳不闻，淡淡道，“你没瞧见晏龙太子已经迈步上祭坛了么？”

　　被唤作“葛飞”的副将眼见护边将军镇定自若，毫无畏惧，暗想将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既不怕，自然是因为众神忌惮他；既然忌惮他，那么局面还在他的掌握之中，自己又何须怕！如此一想，心下始觉安定，便偷偷的抹了一把汗，次后，他鼓起勇气往上一瞄，果然见晏龙太子穿着华贵的黑色冕服缓缓走上祭坛。众神立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固定在晏龙太子的身上。晏龙仰起头，张开双手，一扫素来的昏溃与平庸，显得格外神圣庄严。他对着暗暗天穹高颂赞歌：“执竞先帝，无竞维刚。荫庇子孙，苍天是皇。自彼帝俊，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钟鼓喤喤，完磬将将。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

　　这赞歌大意是颂扬帝俊天帝功盖天下，举世无双；亦附带赞扬后世继位的天帝们明察秋毫、自强不息，不愧为帝俊天帝的继承人。

　　待颂歌念完，晏龙太子低下头，俯视众神，满目威严的道：“没有列祖列宗的浴血奋战，就不会有我们神族的骄傲与尊严；没有列祖列宗的苦心经营，就不会有我们神族的荣华与富贵；没有列祖列宗的未雨绸缪，就不会有我们神族的传承与绵延。如今，先祖们的魂魄聚而不散，一直在九霄之上飘荡穿梭，他们居高临下的俯视我们，看我们可以走到哪一步！我们自然不会让先祖失望，当永远铭记他们施与的恩泽，时刻和他们共享欢乐。此时，我们要做的，便是把祭品贡奉给圣龙，再经由圣龙将我们的心意传递给先祖！有先祖的庇护，我们神族对三界的统治将持续到永远！”

　　晏龙太子短短几语，将祭坛下的众神鼓噪得热血沸腾，一时间，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瞧着众神躁动狂热的面孔，火神祝融虽然依旧冷心冷面，然看向晏龙的目光则暗暗动荡：难怪少昊总说，不要轻视他；这家伙固然中看不中用，但是他自有一套煽动众神的本领！不然，如此平庸无能的家伙，怎能总霸着太子的位置屹立不倒！哼，从今后，自己倒该多留意他些！

　　就在祝融寻思间，中庭凹地的下方传来“唰”的一声，众神的狂喜立刻更上一步台阶，都忙不迭的伸长脖子，俯身下看。原来，是人类被神卒押进场内。那些人类皆已沐浴干净，着白色布袍，正拖着瘦弱的身躯缓缓步入。其实众神无须起身，便可以毫不费力的看清凹地内的一动一静。然众神如此迫不及待，就为一人！

　　那人一如神愿，走在最前列。他长发飞扬，玉身挺立，其手腕、脚踝处各束着一条陨石铁链，每一条陨石铁链后又拖着一个沉沉的陨石铁球。那陨石铁球外表看去不过西瓜大小，却因加诸了众多大神的诅咒，故每球重不可测，并且能随人类的反抗而自行增加重量，故轩辕黄每走一步，便如背负着四座大山，行走得极其缓慢，费劲气力。显然，神族对轩辕黄忌惮到了极点，生怕他在万无一失的陨铁网内再生波澜，索性将他手足牢牢的桎梏住。轩辕黄对加诸于身上的重负毫不介意，站在凹地的正中央，他仰起头，眯着眼打量上方攒动的头颅，一抹冷笑溢出嘴角：“这就是所谓的神！隔着高墙铁网才敢喧嚣叫骂，像硕鼠一般贪婪，亦像硕鼠一般胆怯！凭什么要人类和妖族榨干血肉来贡奉他们！”

　　轩辕黄鄙夷的态度引发身后更多的共鸣，一个中年男子沉痛的道：“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永无休止！今天是我们死，明天则是我们的妻儿死！与其这样，我们不如跟神拼命！”

　　“对！首领，我们虽然手无寸铁，但是我们誓死保护你，让你逃出去！只要你出得去，我们的家小，还有那些剩下的人就有活命的希望！”

　　“首领，我们皆是无能之辈，没能守住村落，没能保护妇孺，还连累你也被神抓捕！是我们辜负了你！等会儿神把‘圣龙’放出来，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它们伤到你！你和我们不同，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人拖累，你定然可以全身而退！首领，我们死不足惜，但求你毫发无伤的离开，请你领着剩下的人揭竿起义，打败天帝，将神族自高高的昆仑山上扯下来！”

　　“我们得不到的自由，得不到的幸福，希望……希望能在首领的带领下，让我们的亲人得到……”话语说到这里，已经有人泣不成声，那是无奈，那是挣扎，那是不甘！这些复杂的情绪纠缠住每一颗濒死的心，使得众人相互感染，竟至于相顾泣下。轩辕黄转过身，冷冷道：“打败天帝，将神族自高高的昆仑山上扯下来，让侥幸存活的人或是后来的人过上无拘无束的幸福生活——这个担子太重了，我抗不起！”

　　失声痛哭的人都抬起头，诧异的瞪大朦胧的泪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怯懦的话，真是出自少典部落的族长之口么？真是那个素来一往无前、永远不知害怕的少年会说的话么？大家伙傻了眼，忘了哀泣，怔怔的瞅着几步外的轩辕黄。

　　[说明：晏龙所吟咏的诗歌语出《诗经•周颂•执竞》，为符合文意，略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