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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各自的战场 ...

  •   习零在起床号响的前一个小时翻身坐起。他掀开身上早已经又薄又硬的军被跳下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地把两条长腿套进作训裤里。他漫不经心地揉了揉眼睛,然后扯过挂在椅子上的上衣,三下五除二地穿好。

      砸吧着嘴里的牙膏味道从水房走回来的上尉抹了把脸上的水,把脸盆放好。那条用旧了的武装带还搭在椅背上。他拿起来掂了掂,没多少分量。然后给自己系上,对着军容镜拉了拉作训服的下摆。

      习零看了眼镜子里自己眼睛里面冒出来的血丝,扭身出门。

      哨声在熹微的光线里凄厉地响起。

      黎明。

      习零站在营房门口,微微眯起眼睛。

      男人穿着正装,在天亮以前的光线里依旧挺拔得让人惊叹。那个人从来都用不着别人的关心,他强大,沉默,好像无所不能,好像坚不可摧。

      习零迈步走过去,一边给站在门口的岗哨还了个礼。年轻的士兵绷紧了身体,目视前方。

      “嘿。”他说。

      刑知远扭回身来。习零看见他军装上因为转身出现的细微的褶皱。他几步上前。

      “怎么过来了?”刑知远问他。

      习零笑起来:“过来送送你。”

      两个人都不说话。刑知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们站在一块,在同一条直线上,一个常服一个迷彩,一样的漫不经心的挺拔。营房外面是延伸到不知什么地方,看起来平坦坚实,而又漫长。

      习零忽然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触。他问,“你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了?”

      刑知远偏偏头,道:“五分钟。”

      现在是早上五点一刻,而男人肩上有露水的湿痕。

      习零默默地弯起唇角。他问他:“几点走?”

      刑知远抬手看了看表:“半。”

      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了讽刺和玩笑的心情,一时间气氛竟然平静而祥和。黎明前的风格外凉爽,教人清醒。

      刑知远似乎想了想。他慢慢道:“We are not clear.”原句奉还。少校脸上带着点近乎古怪的笑意,在熹微的晨光里。

      习零挑起眉毛。

      男人看上去居然有一点儿不易察觉的窘迫。习零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那个微妙的表情甚至让他身上那种近乎非人式的冷静强大的气场淡了几分。

      对于这个人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不可能外露的柔软。

      “我好像忘了跟你到个别。”他轻声道。随即又加上一句:“这似乎不太符合人员交流的礼节。”

      习零笑起来。“那好啊,现在道吧。”他说。他听见了“好像”和“似乎”。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此刻他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每一丝情绪,每一处场景,每一句对白。窘迫什么的,都是幻觉,绝对。他看着习零,然后说:“我想信你,习零,我一直都想。”

      这句话来得未免太过煽情。习零沉默了相当漫长的几秒钟。他一直看着刑知远的眼睛。时机选得真不错。他想。他知道这会儿自己又被包括进这人的算计里面去了。

      “我该信你么?”他问。

      刑知远看着他,笑了:“你已经信啦。”他说,带着某种令人牙痒痒的,胜券在握的得意。

      习零淡淡地看他,但终于也笑起来。他说:“我不是傻子,刑知远。”

      我从来不知道强大如你,也巴巴儿地想要一个保证。软弱到把你所有的冷静克制,心机谋略,运用到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敌进我退里。这样的地步。

      他知道他喜欢他。他知道他不信他。他也知道这个人怎么用理智压抑感情。而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瞬间,理智的坚壁抵不过那些汹涌而来的感情。

      刑知远深黑的眼睛在黎明渐渐泛白的光线里深得看不见底,看不出情绪的内容。他微笑着看着习零,“是,你太聪明,聪明的真是让人讨厌。”

      上尉漫不经心地拂去袖子上的一点灰尘,“得了吧刑知远,你到底是不信我,还是怕承认我是你的弱点?”

      男人忽然沉默了一阵。

      习零挑挑眉梢,露出一个虚假而危险的笑容。“还是说,我高估了我自己,远哥?”

      男人看见他的表情,然后慢慢弯起唇角。这让他的面部线条看起来难以置信的柔和。他说,“你不是我的弱点,习零。从来都不是。”他声音里同样有种漫不经心的笃定,他说,“我等着可以相信你是我最强大的一部分。”

      温和语气,金属的质地。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露骨直白,习零无比惭愧地发觉了自己的脸热。

      刑知远看着上尉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笑容慢慢满溢。嗯,效果不错,而某些人的反应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可爱啊。

      习零很快使血液恢复了正常的流速。他像是挑衅地看了眼刑知远,慢吞吞地道:“总有这么一天。”竟是毫不隐晦地承认了。虽然一如既往的带着点儿对着刑知远时特有的傲慢。

      刑知远忽地问他:“已经集合了吧?”

      习零淡淡“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刑知远笑了:“你不是不想折腾么,怎么不去带你的兵,倒跟我干站着?”

      习零警告似地给了他一个“适可而止”的表情:“有些人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说?”

      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习零今儿早上根本就没打算再见到这家伙,谁知到一大早起连里集合都没完毕就看到某人无比碍眼地晃荡在营房门口。

      直到他说,“我好像忘了跟你到个别。”他知道似乎得耽误一下负重越野的出发时间。习连长终于承认,人都有私心。

      刑知远微笑着:“你还有多长时间?”

      上尉哼了一声,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五点二十五。他撇撇嘴:“还有五分钟。给你十五秒。”他果真去按了秒表,数字开始飞快地变化。

      刑知远无辜地眨眨眼睛。他看着习零的那个表情。不耐的,有点儿傲慢的,掺杂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柔和。私人性质,大概没人见过习连长这副表情,不带公式化,不算严肃,不算平淡。鲜活又真实。

      男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嘿,过来。”他说。

      然后伸手扯住习零的领子。

      男人在一瞬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被掌握了主动权的家伙向右带了一步。然后眼睁睁看着某个人的脸在眼前头无限放大。其实他有一秒钟的反应时间。这个时间足够上尉撤步转身,换上冷酷冷峻冷淡或者“什么也没发生”式的表情。

      而他就是站在那里。他发现自己甚至很没出息地想回应一个不轻不重的嘲笑式的弯起唇角。

      嘴唇附上来,一个很轻的,不带情欲的吻。也许那都算不得一个吻,他们嘴唇贴着嘴唇,温热的气息从脸颊的一侧流窜过去。柔和得不像真的。

      习零闭起眼睛。他们现在的状态也许算是个拥抱,也许不算。也许又是个不明不白的吻,也许是心知肚明的纵容。他知道现在十点钟方位隔着几棵矮松就是站岗的士兵,他知道自己背后没遮没拦的就是“官道”,而他现在在干什么?------和他即将调离的少校指导员“吻别”?!

      他的手放在刑知远的后背上,指头尖儿摸见那人常服,平整得近乎光滑,能想象着那个人笔直又挺拔的后背可以把正装穿出什么样子。这个向来让自己没一丝儿漏洞可让人捡的家伙,正像个蠢货一样站在营房门口把他那经常舌灿莲花又或者唇枪舌剑总之厉害得很的嘴唇贴在他的同僚和战友的嘴唇上。

      他想着现在只要自己一用力,某个被称作“蓝狐”的无论从前还是以后都强悍无可比拟的家伙就会死于脊椎错位。

      他想着那个人在渐亮的天光里说,“我等着”。

      上尉忽然就觉得自己也像一个蠢货一样,被某些不可理喻的,柔软得可耻的情绪充盈。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他们就他妈两个傻子。平时的精明都算个屁。

      他慢慢地拥抱着刑知远,两个人交换着气息,习零退开一点点,任由刑知远又靠过来无赖似地蹭了蹭他的下巴。男人低低地笑着:“该刮胡子啦,上尉。”

      习零翻了个白眼。他彻底抽身,冷冷甩下一个字儿:“滚。”

      刑知远笑眯眯地看着他。

      上尉有点儿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细微的胡茬儿刚刚冒头。他看了眼表。

      刚刚好,十五秒。

      他扭身就走。“我得整队去啦。”上尉漫不经心地朝身后胡乱地挥了挥手,甚至没有回头。刑知远在他身后笑起来。

      队伍已经在宿舍楼前面集合,整齐又安静。习零从队伍后面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哨子在胸前晃荡着。

      “不错。”他抬手看了眼表。“紧急集合用了两分半,你们长进了啊?!”上尉阴阳怪气。

      队伍沉默着,刚才连长的话无疑说明了为什么紧急集合之后五分多钟连队主官才过来。那是给他们的警告。(无良作者插一句,小习同学理由找的好!)

      习零也没再多说什么,下了口令带着队伍就往外跑。营区门口的哨兵已经换了个人。上尉目不斜视地跑过那几棵矮松,水泥路面在胶鞋底下没有一点声响。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到最后他们也没能“按照礼节”,好好地说上一声再见。

      时间转眼到了八月份,这一年的雨水显得格外的丰沛。

      部队接着通知要拉上抗洪一线的时候习零正跟刑知远通着电话。

      线路似乎不怎么好,不用猜也知道某人使得卫星电话,习零几乎能听见电流通过线路滋啦滋啦地响。

      “我可告诉你我这新任指导员可是营里老资格,厉害着呢。”他偏过头夹着电话,手上接过刚刚进门的指导员递过来的文件。他冲着从二连调过来的指导员点点头,做了个“谢啦”的口型。对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无疑是听见了连长同志刚才的评价,乐呵呵地拍了拍习零的肩膀。

      男人似乎在电话那边笑了。他说,“你倒适应得快。”

      习零低低哼了一声,他似乎有点儿不耐烦似地道:“这么半天你打过来有什么事儿么?”

      刑知远笑了,“嗯,了解一下老部队在我离开以后的情况。”他说,“顺便听听你的声儿。”

      习零觉得自己应该翻个白眼,但是他笑了。于是只能暗暗希望不怎么良好的信号能遮盖掉因为微笑而变得不那么平静的气息。

      上尉沉默了两秒。他听着电话那边儿隐隐约约嘈杂的人声,能听见直升机的桨声。应该还有些细小的,他听不到的声音。比如枪栓的拉动,比如作战靴迅疾跑过地面,比如士兵从运兵车上鱼贯而下。

      比如战场。

      刑知远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他停顿了一下,懒洋洋地道:“行了,军线,也不跟你废话了。走了。”

      习零一边儿听着他说话一边儿匆匆浏览着手边的文件。两天之内到达指定受灾地区,无比保证河流下游安全。文件上还有那么一个罕见的,不那么官方化的措辞。------不惜一切代价。

      他忽然想起他十几岁年纪的时候,那个人抽着烟再公园门口等他,话也没说几句就匆匆地奔赴战场,到现在也不愿意承认他“有那么幼稚”。

      他想起来那个人特别狡黠地嘲笑他抽烟时的表情,在日后并不多见,以至于这些年里,格外的清晰难以忘怀。

      男人那边似乎已经准备挂线了,习零听到有人在叫“队长”。直升机引擎的声音轰鸣。

      他手指划过文件上小小的四号宋体字。不惜一切代价。

      “注意安全。”

      挂线以前,上尉语气平淡地说道。

      我们都得为了这个国家豁出性命。我们都得为了这份愚蠢的情意活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各自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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