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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亲爱的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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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响过,对面蓝军指挥所上方缓缓冒起黄烟。
年轻的狙击手完全暴露在轻重武器的射击范围内。不过几秒,整个人已经被蓝军士兵重重包围。
黑洞洞的一圈枪口。
猎豹的人显然都知道房顶上那个正“冒烟”的是谁,脸色紧绷。
而刚刚成功斩首此处最高指挥官的红军狙击手脸上并没有成功的笑意。
“缴枪不杀!”虽然几个人心里都恨得想把眼前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红军生吞活剥了,无奈纪律在那搁着,还得还这么一句。
习零挺合规矩地解除了自己武装。九五扔在地上。带头的蓝军看了眼那把连瞄准镜都没有的突击步枪,抬头看了习零一眼。
两个兵上前就要押他,又停住。
一群蓝军看着这个刚刚狙杀己方主官又主动缴械的红军慢条斯理地翻了自己阵亡的牌子。
“不劳蓝军同志费心,我是个死人了。”
习零看着被自己扔在尘土里的九五突,终于兀自笑起来,尽是嘲讽。
0.4秒。连眨一次眼的时间都不到,但对于子弹来说,足够了。习零自己心里有底,他知道在自己暴露出来的一瞬间,点在眉心的荧绿色来自哪一支枪。
枪瞄眉心,这是规矩。子弹直接射入大脑,目标中枢神经零点几秒钟被破坏。
他瞄不到对方的眉心,一枪过去打到感应器。而那个人瞄准了他,不过是没开枪。刚才只有一声枪响,并不应该是来自于他的步枪。他根本没有那个机会。只不过是演习,让已死的人按着自己意愿的惯性去完成使命。
其实对面这烟儿冒得挺冤。他本来就没死。
习零伸手在自己阵亡的牌子上弹了一下。根本没有什么同归于尽两败俱伤。胜负输赢,他自己一目了然。
一身吉列服的男人从帐篷顶上利落地跳下来。“执行预案。”他就说了这么一句,晃晃荡荡地进帐篷里去了。围着习零的蓝军迅速散去。
习零站在原地看着整个指挥部无声而快速地动起来,所有人员集结。
直升机的桨声越来越近。
三只大蜻蜓从山坳一侧越过来,悬停。绳索从打开的舱门处垂下来。没两分钟,这个刚刚还是蓝军指挥所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一个蓝军,包括尸体。
最后上机的那个人依旧抱着改装过的狙击步,动作利索头也不回。
习零盯着他登上直升机。军绿色的战鹰越过山脊消失在视野里。他扯了扯唇角。战场相见,只需胜负,无需语言。
而他没看见,那个人从瞄准镜看过来的时候,近乎纵容地笑着,松开扣着板机的手指,让死亡的射线停在他的眉间。
习少校回想着刚才情景,慢慢皱起眉。连技术人员都是轻装,除了枪支几乎没有携带其他任何东西。
景峰和新兵江皓远远地走过来。景峰瞅了瞅习零表情,笑道:“同归于尽啊?”
习零眨眨眼睛。
景峰拍了拍他肩膀:“有你的。”他顿了一下,又道:“真要上了战场,你现在就是烈士了。”
习零苦笑。他们现在都是“烈士”。他按照战场价值牺牲了景峰和江皓,然后牺牲了他自己。他们都是军人,不用多说什么。
虽然他尽力了,可这牺牲似乎依旧毫无意义。
景峰笑起来:“哪有打仗不死人的。”他向着俩新兵道。“坐标已经发给指挥部,蓝军人员撤离但是装备撤不了。五分钟之后炮火覆盖,怎么着也算对蓝军一打击了吧。”
就算人员撤走,指挥部被摧毁那也等同于指挥系统瘫痪。
习零笑了笑。瞧见那三架直升机的时候他就回过味儿来了。猎豹向来喜欢“轻装简行”,因为他们财大气粗有恃无恐。这边的指挥部,在被敌方发现之前是战区外的指挥中枢,也就在他们闯进来的一刻,它的职能以转变为诱敌的空壳。眼下红军指挥部恐怕还在为“摧毁”蓝军指挥所而欢庆吧,而表面失去指挥松散的蓝军部队正在等候真正反攻的机会。
猎豹即使是大型食肉动物,也讲究狡兔三窟。他们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筹码和保障压在同一个地方。
他亲爱的老部队就喜欢这样神出鬼没无法捉摸的调调。------真正的指挥部应该正在天上到处乱飞呢吧。
习零把枪从地上捡起来,冲景峰笑笑。“走吧。”新兵同志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
已经撤出战斗,习零一路走一路看着山里的风景。他心情出奇的平静。大概是因为本也没报多少希望吧。输给那个人他自己从来都不奇怪。他又想起那一点指在自己眉心的光芒,忽然有点想笑。不知道上一回他们在战场碰见的时候,他用枪瞄准自己到射击的那短短一秒里,在想什么。
于是习少校陷入了一种对杀死自己的人在自己挂掉时心理活动的好奇揣测里,并且乐此不疲孜孜不倦地在此后一再探求。
习零重活以来的第一次演习以“为摧毁蓝军指挥部”,在参战第一天壮烈牺牲,告终。
演习在三天以后结束。战损14:3,蓝军又将一场别人眼里超乎寻常的胜利漫不经心地收入囊中。
至少看起来他们并不在意。而神秘的蓝军部队指挥官从始至终没露过面,演习结束拿到结果,直接电告导演部,说是有任务,连聚餐都不参加,略加整顿就撤离了。
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呢,习少校不无嘲讽地想,一场仗打下来大概大多数人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在谁手里吃了哑巴亏。------当然,事实上那群剽悍的家伙是不是因为害怕聚餐上的“打击报复”,占了便宜就溜,也未可知。
会餐上篝火和啤酒让大战的气氛总算放松下来。但这并不代表着红蓝两军能在刚刚还你死我活的情况下“相逢一笑泯恩仇”。于是会餐成了拼酒量的战场,捉对厮杀的,车轮战的,总能看见带红军臂章的跟带蓝军臂章的一脸“相见恨晚”然后红着眼端着杯一个劲儿给对方灌酒。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此时不“灌,更待何时?!”
景峰在连长那边,就剩下江皓跟习零坐在火堆边上。
习零朝后坐了坐:“你也是头一回演习吧。”他向江皓道。
列兵点了点头,依旧不开口。
习零乐了:“觉得好玩不?”他锲而不舍地逗着人家和他说话。
年轻的士兵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好玩。”很生硬的咬字和发音,带一点别扭的卷舌音。
习零侧过脸去看江皓。
火光映红了士兵的脸庞。他面孔黝黑,五官线条分明,眼睛深邃,倒有种异域的味道。
“哪的人?”他问。
江皓眨了下眼睛:“新疆。”
一个汉语都说不利索的孩子有个纯正的汉族名字?习零笑笑,把话题扯回到演习上:“你不觉得有意思么,演习?”
江皓看他一眼,似乎在苦恼该用什么措辞:“不好死人死、不好”
习零笑起来:“你怕死?”
来自边疆的男孩点了点头。他神情严肃而庄重,并不因为承认“怕死”而羞愧。他很认真地给出答案。
屁股底下草叶和泥土依旧是湿凉的感觉,而身前的篝火灼热了空气。习零再次慢慢地微笑起来:
“江皓,你会是个好兵。”他看着这个还很年轻的,沉默而挺拔的男孩,对方微微抿着唇角,看上去执拗而内向,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戒备。
惧怕死亡,却仍准备去迎接它。这样的人,可以交托。
无良的习少校依旧抓着这么个明显让对方不太舒服的话题穷追不舍:“怕死还跟着去蓝军指挥部啊,看看,阵亡了吧?”
列兵在火光里微微红了脸,虽然他的肤色让这一点很难辨别。倒并非出于羞怯,而是对方明显玩笑的语气让他不太适应。
成功调戏新战士的披着实习生皮的老家伙心满意足。
“蓝、蓝军是敌人。”
习零笑道:“演习的时候是,现在不是了啊。”
对方安静地点点头。
直升机飞得很高,旋翼的声音在吵吵嚷嚷欢笑的人群中几乎难以辨别。只有引航灯一闪一闪。习零仰起头看。
江皓见他突然不说话,也跟着抬起头。他看着黑色的夜空里颜色深暗的直升飞机,遮住了星星。
“也不全都不是了。”一旁的习少校突然幽幽地吐出一句话来。新兵有点迷茫地看着他。
习零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他很熟悉的光芒,尽管眼下他还并不能被称为一个“好兵”。
列兵又沉默下去。他家在边疆牧区,当兵以前,不知道没见过大城市的灯火,没见过这世界的繁华,更没办法理解什么是“演习”。而他唯一知道的,是离家时母亲用维语反复地告诫:“好好当兵,当兵要打仗,不要辱没你阿爸的名声。”
他的名字,来自于一个汉族男人,一个当兵去打仗就再没有回来的男人。
习零看着不发一言的新兵,也不再开口。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见一种更甚于自己当年的锋利和执拗。他身上几乎看不到新兵的幼稚傻气,而语言和地域带来的不适将会被很快克服。
习零看见与生俱来的沉默和坚持。
景峰从不远处走过来,笑容满面地扔给习零两罐啤酒。“别做那么边上,过来过来。”
习零站起身朝景峰坐的那处走过去。旁边的小子动作可比他快得多,早在习少校接啤酒的时候就挪到景峰边上去了。
盘腿坐下,屁股底下没有了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他们离篝火很近。
习零深深吸了口气。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不出所料地笑笑。
习少校有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他不喜欢火。换句话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特种兵精英先生害怕这种无处不在尤其是在战场上很常见的东西。
而这样近的距离并没有让他产生那种早就习以为常的恐惧感。
是的,恐惧一直都在。他在火里第一回面对死亡,早在面对真实的战场的时候,我们懦弱的勇者就已经了解,大多数时候,并不是接受自己的死亡才能给自己最大程度的痛苦。
所以他怕火,所以从心里他承认自己的懦弱,尽管这一直是个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的秘密。
当然,出于“职业需要”,无所不能的习少校早把自己锻炼得百毒不侵。他不能让自己的恐惧消失,但可以让自己习以为常。以至于淡定到连心跳都不会有一丝丝的变动。以至于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不确定那感觉是不是“恐惧”的一种。
而现在,习少校淡定地分析,是因为恐惧源就在自己的身边吧。
他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就在他旁边。
就在他旁边,那双温和坚定的眼睛倒影和曾经一样的火光,灼人的温暖。只不过不在有生离,更没有死别。因为他不是他的小狼。
在那还没有成为梦靥之前,他何必庸人自扰。
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