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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外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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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赶上春运。
火车上挤满了春节回家的人,逼仄的空间加上浑浊的空气让人有窒息的感觉。
习零松松衣领小心翼翼地不去碰旁边睡着的母亲。一旁的过道里挤满了旅客和他们的大包小包。一个男人从无数行李上奋力地挤过去,手里拎着的不知什么东西磕得习零生疼。
去往S省的飞机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不得不因为大雪改降另一机场,习零本以为五十多公里的距离火车也不会慢多少,哪知道会是这样。习少校在心里默背一遍《蜀道难》,看着车窗外闪过的依然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山峦,叹了口气。
他要和母亲回S省的外公那里过年,原因自不必说。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站台上的小贩兜售着花生米和方便面,车里罐头一样的状态开始有些松动。习零呼出口气。
邢敏动了动肩膀,睁开眼睛。看看坐在最外面被人流挤来挤去的儿子。“过来睡会吧,还有四个小时。”
习零抬头看看不堪重负的行李架和摇摇欲坠的大包小包,决定还是把困意忍了回去。他冲母亲笑笑:“没事儿不困。”
邢敏把窗子掀开一条小缝,带进一股子清冷的空气,习零眨了眨酸困的眼睛。
火车再次开动,车厢又恢复沉闷,人随着车厢的颠簸一起一伏,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去,说话走动的人也渐渐少了。大家都陷入了疲惫困乏带来的昏沉里。
邢敏静静地坐着,看着儿子努力压制自己的困意,然后终于在火车的摇晃里渐渐阖上眼睛。旅途疲惫,就算再怎么克制,那也是十六岁身体难以承受的。
睡着了的少年依旧坐姿笔挺,邢敏微微皱了眉。她发现自己儿子睡觉的时候几乎还在下意识地梗着脖子保持一个端正的姿势,一动不动。这不应该是一个孩子的睡法。
火车进入隧道,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邢敏眨着眼适应黑暗,她并没看到身旁的少年,在光线陡变的一刻,猛地睁开了眼,神情清醒。
猎豹的人向来睡眠浅,一点点动静都能让他们在睡梦中产生警觉,而对于一个狙击手来说,即使只是光线的变换,也足以引起注意。
多少年命悬一线生死转瞬,练出来了。
出了隧道车厢里亮了不少,邢敏看着眼神清明的洗礼,“醒了?”
“嗯。”洗礼小幅度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邢敏把杯子递给儿子,看着少年仰起头喝水。眼睛里好像有小小的光芒闪烁一下。
那个孩子连睡觉的时候都是警醒的。儿子的克制让她心疼,可是无论如何,希望,就应该是这样子。
火车在夜色中到站。把行李搬下车,脱离拥挤的人流,习零直起腰询问地看着母亲。
邢敏的脸在车站昏黄的灯火里看不真切,她走过来提起一只箱子。“走吧。”
车站外的街道算不得繁华,路灯昏暗。从候车大厅涌出来的人群步履匆匆地分散,消失。
习零跟在母亲身后,看着一辆越野缓缓停在人行道边。
一个中士从车上下来,冲邢敏笑笑,然后接过行李装进后备箱。
车上的气氛有点沉默,习零坐在后座上,看着迎面而来的街灯在前面年轻士兵和母亲的脸上变幻莫测的光线。然后扭头去看沿路的街景。
四十分钟车程。越野缓缓驶入军区大院。
典型的军队风格,灯很少,道路两侧是葱郁高大的松柏。挺熟悉的感觉,虽然习零确定自己没来过这里。
习零对自己S省的外公没什么印象。习斌邢敏都是忙起来没完没了的人,根本没工夫带他回S省。而十六岁参了军的习少校根本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当他看着那个苍老的却和刑知远有着相似眼睛的面孔,一时有点愣神。
邢敏在后面推了他一下。
“外公。”
“诶。”刑柏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外孙,微笑一下。
同样是二层小楼,规格看起来比习家还高得多。习零一边跟着姓孙的中士往里走,一边在心中暗自咂舌。他倒忘了,在退休以前,自己的外公,刑知远的祖父,被叫做刑副司令。
客厅明亮宽敞,身上的寒意被热茶驱散。习零放下杯子,瓷质的茶杯搁在玻璃桌面上,无声无息。男孩把手放回膝上,坐姿端正。
刑柏看着少年道:“上一次见你,才这么高。”他在茶几的高度上比划了一下,平淡温和的声音,可没有笑。
习零眨了下眼睛。对于这个久未谋面的外公,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老人并没有想象中的严肃,看起来和蔼而慈祥。刑柏是个真正久经沙场的老军人,却看不出有多少杀伐之气。
表面上越是无害的人,其实就越危险。习零清楚这一点。老人恐怕早就收放自如,那些杀过人见过血的戾气早已转化为自身气场的一部分,隐入温和淡静的面容里。
刑柏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也不说话。少年眼睛里的探究藏得很深,虽然对于一个老江湖来说太嫩了点。
他也在打量自己的外孙。
在陌生的环境里保持军人礼仪而没有一丝紧张的年轻人,灯光底下少年青涩的脸庞已出显坚硬的棱角,瘦削,但并不单薄。
刑柏并不掩饰对这个孩子的赞赏:“不错,有点你爸爸的样子。”来自一个长辈的认同。虽然平淡得没有应该属于外公的亲近。
习零愣了一下,弯起唇角,笑容恰到好处。尽管时刻注意着礼节不敢放肆,但高兴是由衷的。
邢敏从厨房出来,端着水果,闻言笑道:“他差的还远呢。”
刑柏看了看女儿。“和医院请假了?”
邢敏在沙发上坐下,“嗯,好长时间没回来了,这次带习零过来看看。”
其实前不久她刚刚回来过,而兄长的遗像,还挂在隔壁空房间空白的墙壁上。
习零忽然开口,语气是适度的好奇:“怎么没见远哥?”
相比他这个常在B市的外孙,自小在刑柏身边长大的刑知远这个时候更应该在这里才对。
其实是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的。虽然他知道这样的问题此刻并不该问。
他只是想知道那人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步而已,没别的想法,真的。
刑柏看着他的眼睛。少年的曈孔干净并且真诚。老人淡淡道:“阿远有任务。”
习零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闭了嘴不再说话。
明天就是年三十,窗外已经有零星的爆竹声,刑柏站起身,表情平静:“都早点休息吧。”
习零眯了下眼睛,某种很微妙的,情绪的起伏。
母亲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里甚至有一点平淡的警告。
习零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收拾起桌上的东西。邢敏把杯子一个个摆回原位,“早点睡吧,明天别迟了。”
第二天早上习零翻身而起的时候天还没亮,外面的景物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少年把衣服上一点细微的褶皱抹平,严肃了表情。
外公和母亲全都军装笔挺。军绿色的常服,平整利落,线条简洁刚硬,挺拔如松柏。
习零没说话,沉默地跟在母亲身后。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案,墙上挂着黑白相片。
照片里的军人面容坚毅,唇角有一条细纹,莫名地熟悉。
邢敏让开身子。习零接过香点上,走上前去。
他几乎觉得照片里的男人在看着他,目光平静。他抬头,也看着他。他的舅舅,那个人的父亲。
心里忽地多了种莫名的难受。他不想看到黑白遗像上那双平静的眼。
如果有颜色的话,那应该会是琥珀一样的瞳仁吧。
喉咙有点堵。少年把香插好,退到一旁。
刑柏看了少年冷肃的表情一眼,声音温和:“走吧。”率先离开。
二层小楼里就三个人,邢敏忙着准备午饭,刑柏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习零看外公没有开口的意思,也不说话,目光在室内逡巡,开始神游天外。
靠窗的红木柜子上放着一支枪。习零眯了眯眼睛。他很清楚那不是模型。
一支M1891莫辛-纳甘。二战时期苏联的有名的狙击步枪。
太过专注的视线让刑柏睁开了眼睛。他有点惊诧地看到少年望向那支步枪时仔细认真得近乎痴迷的表情。
忘了说,习少校什么都好,但他也没能无欲则刚。他跟许多军人有同样的毛病。------枪痴。
“喜欢?”依旧是有些苍老的声音,温和里却不知不觉多出种威压。
习零并不想隐瞒他的“弱点”,何况他也隐瞒不了。“嗯。”
重活一次他淡定了不少,也知道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味着习少校头回间的实体M1891就在眼前时不会两眼放光。
“我能拿一下么?”爱枪成痴的某人终于露出一个“近似”于16岁男孩会显露出来的渴望和喜悦。虽然对象时大对数十六岁袋子都不知为何物的M1891莫辛-纳甘,老旧,斑驳,不用质疑的曾经杀人无数。
刑柏已经是平静的样子,他冲少年微微颔首。
习零步伐平稳地走过去,脸上喜悦仍在,却不见了那一瞬间的狂热。他是个狙击手,他知道怎样尊重一支枪。
刑柏看着少年脸上难得符合他年龄的开心慢慢化为某种淡静的严肃,眼神里划过一抹略带惊讶的赞赏。能这么快就沉下心来,天生的狙击手。
习零伸手拿起那把抢。
入手感觉很沉,金属枪身的光泽已经暗淡,触感冰凉。他能感觉到这支枪带着的肃杀之气,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习少校微微地兴奋了一下。习零克制了自己据枪瞄准的冲动,在几秒钟之后表情平静地把枪放回桌上。
少年的食指从枪身上划过,两秒钟,然后不带一点留恋地收回。
刑柏看着少年动作,没有说话。男孩没有他设想的小心翼翼抑或欣喜若狂,他的动作随意有精准,像面对一位多年不见老友,而非战场上杀人夺命的凶器。
这样难得的狙击手的苗子,在这之前,他也只见过一个。
想着什么,刑柏眼睛里多了种淡淡的骄傲,随即在少年转过身的一刻重又恢复平静。
他淡淡开口:“这枪跟我上过战场。”
习零心道果不其然,随即点头道:“是功勋狙击步吧。”
老人笑了笑。退休也有些年岁,当初戎马倥偬早已被平静淡然的气场覆盖,可他一旧是个军人,曾经一起战场杀敌的伙伴已经不能再上战场,一身血气却仍被留在家里。
它不可或缺。
这支M1891很有些年头,却被保养的极好,显然是外公的心爱之物。可是------瞄准镜呢?
刑柏顺着习零的目光看了一眼,瞄镜的位置。而令他有些惊讶的是男孩并没有发问,只是很真实地微笑了一下。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问的。习少校很清楚这一点。而有些东西是比那些印着“绝密”的文件还要危险的,它们碰触不得。
比如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