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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安慰 ...

  •   时间转眼到七月底,天气炙热。噩耗传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八一。

      邢文朝死了。X省的一个基建项目,施工过程中发生塌方,正在视察的师参谋长把身边儿一个推了出去,自己被埋在了近一吨的土方下面,被挖出来的时候剩一堆血肉,连脸都看不清楚。救援的人在大雨里站了一个小时军姿,一边敬着礼一边泪落如雨。

      人被留在新疆的陵园。

      听到消息后习斌在书房里关了一整晚,第二天接到电话去军区学习,收拾东西便走了,没说一句话。邢敏陪邢知远去了X省之后直接飞S省,去见刑家的老爷子。

      家里没人,但气压依旧低得诡异。习零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舅舅出事的确是在十六岁的夏天,只是那时自己已经被扔进了军营,顽劣的少年正忙于用自己的一身棱角去对抗部队的铁律,连未曾谋面的亲人过世都没有太多的感受。

      而现在,他正真真切切地经历。

      那个人的父亲,他的舅舅,不在了。

      所谓牺牲,所谓舍己,所谓赤诚。

      这些都不是那些教科书和老电影里看起来狗血的桥段,它真实地发生了,才让人知道有些选择,有多重的分量。

      邢知远从新疆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变黑了许多,瘦了一圈,肩背依然挺拔。

      邢知远在门厅放下行李,习零迎上去。“回来了。”

      晒黑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看他。少年语气里忽然多出来的熟稔,转变大的不由得他不注意。就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习零嘴唇动了动。他知道自己的语气太过熟络,毕竟前世他与眼前的人也算相识多年。然而今天他才发现,面对自己敬重的“宿敌”,他的语言如此匮乏,以至于,无从安慰。

      邢知远神色淡淡,带了一点客气的疏离。“嗯。”

      习零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没再说话。

      邢知远迈步进屋,上楼。

      习零在客厅坐下,把早晨的报纸又读了一遍,然后起身上楼。

      邢知远房间的门开着,人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军绿的衬衫叠得平整方正,放进皮箱里。房间干净整洁得像没有人住过一样。

      习零眯起眼------这就要走了吗?

      邢知远直起身,转脸看来习零一眼。:“有事么?”

      习零看着那个人的眼睛。他没笑,语气是平淡的认真。“再留几天吧。”

      邢知远看看靠在门边的少年,在几秒钟后慢慢松开搭在皮箱上的手。那个人的眼睛,有种莫名温暖,像家。

      他向着对面站的看起来松松垮垮的少年微微颔首,然后看见他悄悄放松过度紧张的背部肌肉。

      “好。”

      邢敏还没回来,家里就习零刑知远两个人。安静的有些可怕。三天过去,习零问过刑知远两道数学题,除此之外没有再多的交流。

      八一建军节到了。

      习零在外面逛到天黑。他没叫李磊,就一个人,走到腿脚酸痛,看起来无所事事。

      商店巨大的橱窗内灯光华丽,渲染这城市流光溢彩的奢侈。一切没什么不同,除了有些商场挂出的巨大广告。“庆八一军人优惠”,挺应景的军绿底色,大号横幅在灯光底下有点不伦不类的“灿烂”。

      从商场出来的少年抱了几罐啤酒。他没要塑料袋,易拉罐贴着胳膊的皮肤,湿凉的感觉。

      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习零推了推上锁的门,有点惊讶。把啤酒放在地上伸手去掏钥匙,摸到一半,从兜里翻出手机来。

      “你在哪?”

      显示过“已发送”的手机屏幕在十几秒钟以后黑下去。少年把手里的钥匙扔进裤袋,索性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刑知远的短信在两个小时以后回过来。“篮球馆”。

      习零盯着屏幕上言简意赅的三个小字,眨了眨眼。

      少年把手机揣进兜里,利索地把搁在脚边的啤酒拾起来。天气太热,易拉罐的表面已经带了细小的水珠,在T恤衫的前胸因开小片的水迹。

      篮球馆里早就没什么人了。大灯关闭,光线不算明亮。运球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场馆里居然有了回响的意味。

      习零也不顾塑胶地面上的灰尘,一屁股坐在场地上,然后把啤酒一罐一罐地码在自己跟前,整齐得像一排士兵。

      某人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盯着场中央唯一的身影。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身手足够敏捷。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即使只是他一个人。

      刑知远球打得很好。虽然此刻的动作里带了种有些出离了理智的凶狠。习零微微地眯起眼。他几乎听到那人急促的喘息,以及,汗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

      很多时候,很多疼痛无从言说。面对失却的沉默,往往比落泪更叫人难过。

      十九岁的军人,十九岁的孤儿,选择用沉默去面对失去的痛楚。也许现在也只有这种方式,算得上一点点释放和排解。

      习零看着刑知远一个人运球,上篮,起跳,然后落地。看着他在空旷的场地不知疲倦地跑动。

      他很认真地,看着一个十九岁的男人。

      听着篮球撞在地面,又弹起来的声音,少年垂下眼帘。从前那个人只是他的“敌人”,他的“对手”,可他不知道他何以强大。而如今,他亲眼见证那个人,如何从年轻的军人,成长为日后毕生无法超越的敌手。

      场中央的人停止了他的运动,朝他唯一的观众走过来。习零眯着眼睛,看着挺拔的人影在事先里慢慢清晰。

      “技术不错。”

      刑知远礼貌的点了下头,没笑。

      习零看着他。“要打一盘吗?”

      对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在几秒钟以后点了头。

      少年从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很利索地从刑知远的手里劫走了球。

      刑知远一愣,然后跟上去。

      习零的体力技术都不及刑知远,不过对方之前已经消耗了太多,这也便勉强算是一场平等的对抗。

      “比赛”进行了半个多小时,习零率先停下来。少年拄着膝盖大口地呼吸,感觉着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他抬眼去看刑知远。

      十九岁的军人同样累得不轻,勉强保持了站立的姿态。他看着弯着腰喘气的少年,看着那个孩子有点狼狈地抬头看他,脸上汗水晶莹。那双眼睛里有一点细小的光芒闪过,短暂而真实。

      他微微勾了下唇角。

      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半,两个人坐在篮球馆脏兮兮的地板上喘气,都没说话。

      习零伸手够了两罐啤酒,扔给刑知远一罐,自己碰地一声拉开拉环。

      刑知远看着坐在旁边的少年,眨了一下眼睛。

      习零举起罐子冲着刑知远示意了一下,然后仰起头把啤酒倒进嘴里。

      刑知远停顿了两秒,动作利索地打开啤酒,看着从小口里涌出来的白色泡沫,然后抿了一口。

      习零喝的很快。也许是因为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喝酒,也许是因为在十六岁突然重有体会到很久以前,站在战友墓前的感受,也许,因为他不知道该跟旁边的这个人说些什么。

      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习少校要客观地承认这一点很不容易,况且这仅限于对手之间的欣赏和尊重。不包括安慰。

      何况,他根本不确定那人是否需要。

      啤酒的味道很熟悉。习零眯着眼睛,想起很久以前,想那些演习之后的聚餐,想野外拉练的篝火。兄弟和啤酒。

      倒也不是没和身边的这个家伙一起喝过酒。有次演习结束,想来狡诈多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刑知远被揪住了尾巴,硬是被红军留下来聚餐。车轮战术轮番上去,那人居然就那么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习零也按着规矩过去敬了一杯酒,明明是认识的两个人,明明刚才还在战场上杀得你死我活,在全场的注目下两个“宿敌”只平淡地碰了一下杯,便算“喝过”。

      他们算不得敌人,也算不得朋友。说起来也是共同信仰共同战斗,却最终你死我活。多奇怪的关系。

      刑知远看着坐在身边的习零,有一点点疑惑。少年的改变他看在眼里,但习零对他的敌意虽然带了有些奇怪的怀念,却从未消除过。而此刻那个少年只顾着自己喝酒,并不说话,却显然是卸下了全身的防备和伪装。

      刑知远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响起来。“少喝点吧。”

      习零把手里的空罐捏扁,勾起唇角微笑了一下,带点放肆的味道。“没事。”

      五瓶啤酒,刑知远喝掉自己那瓶的最后一口,看着习零把第四个罐子扔在脚边,易拉罐被捏扁的时候声音刺耳。

      习零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很少这样放纵自己,更何况他本身并不好酒。后期职业所需的冷静让他很少有这样肆意的机会。

      少年长长呼出口气,他甚至闻到自己口腔里酒精的味道。

      好吧,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在想念一些事情。而已。

      刑知远看着习零。少年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底下柔和而旷远,像在想念。

      习零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他在心中暗骂自己愚蠢。------他忘记了这是十六岁的身体啊!前世那个几瓶酒不在话下的习少校可是用了十几年才练出自己的酒量,少年时期的自己分明是沾酒就醉啊

      丢人。

      习零的脑子已经开始混乱了。他看着坐在旁边的刑知远,然后很努力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每次演习都心狠手辣的家伙坐在一起,还喝酒?

      他明明只跟自己的兄弟喝酒。

      “只有跟兄弟我才喝酒”少年好像有些不满又懊恼地嘟囔。

      刑知远眉梢一挑,少年的语气让他有点惊讶,声音却比刚才的冷淡多了两分柔软。

      “你和我不是兄弟吗?”

      习零微微皱了眉。在当兵之前,在他还没跟那个家脱离关系之前,“远哥”?他是这么叫他的吧。

      这家伙还真跟他是兄弟。习少校有些愤愤地想。当然只是从血缘上来讲。

      可是他到底因为什么来找他喝酒啊?

      姓刑的,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吧。

      习零咧嘴笑了一下,他拍了旁边人的肩膀,看起来有点迷糊。“坚强点。”

      刑知远眨了眨眼。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显然是喝醉了,眼神迷离,但是表情严肃。在父亲死去的第十三天,在他站得笔挺向父亲的墓碑敬了一个军礼之后,在他以儿子的身份承诺了他会做他该做的事情之后,在所有人悲痛并且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然后为他的隐忍和强韧惊讶的时候。当他用自己的行为安慰了所有为父亲悲伤的人。

      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拍着他的肩膀,像对这一个“后辈”一样。他说,“你得坚强点儿。”

      这是个安慰。虽然拙劣了一点。

      好吧,刑知远足够坚强,可他得承认,那句话从少年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需要它。

      “喝醉了?”

      习零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个人语气平淡地问了他什么,他也只能嗯嗯啊啊地回答。

      尽管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习少校还是在很努力地回忆他自己遗漏了什么。------还有什么话没说嘛?

      恍惚之间似乎被人从地上拽起来,仿佛身处一个空空荡荡的空间,脚下虚浮,手也摸不到边际,唯一可以依靠并且让他站稳的似乎只有身边的“不明物体”。

      习零知道那是一个人的肩膀。硬当当的膈得他生疼。但足以信赖。

      刑知远托着少年的身体,居然生出些哭笑不得情绪。四罐啤酒而已,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少年的脚踢到一边的啤酒罐,罐子桄榔啷地滚开。习零努力的睁大眼睛,看着绿色的塑胶地面在眼前晃动成一片模糊。

      只和兄弟喝的酒。

      刑知远正专心致志地准备把习零“弄”回去,他没看到那个少年眼睛里划过的光芒,带着微笑的意味,明亮而近乎温柔。

      然后他听见,在易拉罐的乱响之后,靠在他身上几乎神志不清的少年吐字清晰。

      “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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