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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洛月凝华 ...

  •   一、

      她走在寂静的巷道,脚步落在石板上,声音尤其得清晰,一下又一下。不是无力的沉重,不是轻盈的清脆,而是一种很难说出的怪异音色,伴随着轻微的笃笃声,这脚步声竟像是利器敲击在人的耳膜处,带来微微疼痛感。

      钟离华与雪空行脚步顿住,同时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疑惑与一闪而逝的慌乱。

      洛诵的背影纤细瘦削,黑色披风随着她的脚步轻摆,恍惚间竟觉得这披风下的身躯化为剑。钟离华眸色深沉复杂,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他的心脏,心下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雪空行抬手揉了揉眼睛,细细盯视洛诵,皱眉低声道:“钟离,有些不对劲。”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轻响,抬头去看却见洛诵缓缓倒下。钟离华一惊,飞掠而去将她接在怀中,触手只觉冰冷一片体温全无。他大骇,急道:“洛姑娘,洛诵……”

      洛诵睁眼看他,双目毫无神采,空洞洞似乎没了灵魂的躯壳。

      雪空行脸色大变,“怎么回事?”

      钟离华紧拥住越来越冷的她,视线凝着她愈加空洞的瞳孔,声音颤抖沙哑,“不会是这样,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突然闭了口,然后侧身耳畔靠近洛诵心脏处,果然……没有心跳!

      钟离华缓缓阖上眼睛,再次睁开时面上的慌乱已被深不可测的沉静代替,他小心将洛诵抱起,“雪前辈,洛姑娘情况不太好,我们需要先回尘世月。”

      雪空行点点头,“老夫对方生剑了解不多,凝丫头就交给你照顾。”

      钟离华垂了眼帘,敛起所有情绪,袍袖轻舒,一顶软轿从天而降无声落在他们面前,四位黑衣人单膝跪地,沉默而肃杀。

      钟离华抱着洛诵坐入轿中,回头对雪空行道:“谢雪前辈信任。洛姑娘的具体情况需要尘世月长老们确定,五日后在下定当将洛姑娘送回揽雪阁。”

      雪空行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映在泛青的街道上,落寞而萧索。

      钟离华放下帘幕,软轿重新升至半空,然后倏地消失在灰蓝的夜空中,如一阵夜风拂过,再无踪迹可寻。

      与此同时,冷肃而寂寥的夜色中,几束黑影如鬼魅般四散开来,奔向各个方向。但遇阻碍处只需将手中暗红令牌一举,对方即刻躬身放行,等那道影子完全消失时,他们才站起身久久注视。

      这些人便是尘世月最精英的存在,他们有个共同的名称“月影”。此刻他们手中所持的是尘世月最高级别的“尘月令”。尘月令仅在二十二年前出现过一次,紧接着尘世月发生了一场几乎是灭顶之灾的动乱。

      如今尘月令再现,又会有何事发生呢?

      钟离华静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放着一壶酒,两只盛满酒液的杯盏。有风吹过,宽大的袍袖翩舞,月光冷白摇动,映在地上的树影也随之飘移转换。

      如枯树皮般苍老的一只手出现在石桌对面,那只手抓起一只杯盏举在半空。月光流泻,将那风霜雕刻棱角分明的面容照亮,是一位几经岁月的精瘦老者,正是尘世月的严长老。

      严长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在对面坐下,然后又执起酒壶满上。他开口,尖细的嗓音,“公子,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她是方生剑的宿主,她的血可以净化方生,我们现在只需等待即可,等待方生剑吞噬尽她的精血,我们就可得到不染戾气的完美方生剑。”

      钟离华没有回答,依旧怔怔地盯着不知名的某处,神情迷惘而飘忽,这时的他很像洛诵。

      严长老将酒杯放下,目光如今晚的月亮般冷白。他倾身沉沉道:“逆天方生的威力公子也已见识过,上面蕴含的不息生命力足以使天地变色。况且是这位姑娘自己在还未能完全驾驭方生剑时强行人剑合一,这才引起方生剑强烈反噬。”

      钟离华神情未动。

      “这次方生反噬格外强烈,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不出半年她也必定会殒命于方生。雪空行并不知方生的秘密,留下洛诵轻而易举。”一位青衣长衫老者缓步行来。

      钟离华转眼看向严长老,神情逐渐恢复成先前的淡雅而幽深,他旋起夹骨扇,清雅启唇:“严长老,洛姑娘何时可以醒来?”

      严长老一滞,但还是答道:“明日。”

      “可有办法阻止方生反噬?”

      “目前没有。”

      钟离华微微颔首,站起身正欲走开。

      “公子,方生威力无穷,若是落在心术不正人手中,怕是又要引起无数血腥。”印弥勒佛似的白胖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微微叹道。

      钟离华视线落在那房间窗棱上,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而坚定,“她不会死,我不会让她死。”

      一位妖艳妇人推开房门走出来,扫视众人一眼后,停在钟离华对面道:“小华,你喜欢她?”疑问的话语,肯定的语气。

      钟离华将扇柄紧握在手心,点了点头。

      妇人拾步走下台阶,褪去之前的张扬与妖媚,目光爱怜而略带忧伤,“喜欢就好。我是女人,与他们这些男人想得不一样。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他也很爱我。然而他要死了,我当时并不怎么难过,想着世上男人这么多,这一个没了总会有下一个。他走了,我一滴泪都没掉。只是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喜欢上一个人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也许这一辈子就只有一个走得进心里,错过了再也不会有下一个。”

      斑驳的树影爬上窗棱,风将衣袍吹得飒飒作响,没有人再说话。

      钟离华走得极缓,一步,又一步,像是执着,像是任性。

      “她醒来不仅记忆会失掉□□,连智商也会减退犹如孩童。若是喜欢,就对她再多一点好。”

      钟离华在床沿站住,静静地凝视她的容颜,慢慢屈身握住她的手。她躺在那么安静,那么柔弱,想让人一生一世来保护。可是他又是怎样保护她的呢?当方生刺进心口时,她一定很疼吧。

      他将脸颊贴在她的手背,眼眸缓缓阖上掩住所有情绪,“对不起。”

      他只是想知道他在她心中是不是有一席之地,所以才会任由自己落入慕清涧等人设置的陷阱中,他只是想知道如果他出事,她是会担心,还是会漠然处之。

      他自诩算无遗策,自从遇到她后,算无遗策变成对他的最大嘲讽。

      洛诵,洛诵,洛诵……醒来吧。

      长长的睫毛轻动,黑亮澄澈的眼眸缓缓睁开,她望向钟离华,神情带着些许迷茫与忐忑,“哥哥,我是谁?”

      二、

      “钟离华——”软哝带些撒娇味道的音调从对面的房间传来。钟离华揉了揉眉心,转身推门进去。

      她手持牛角梳,无措地回头望他:“钟离华——”

      钟离华轻轻摇头,眼中的笑意荡漾开,浓浓的宠溺。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扶着她的双肩让她坐好:“洛诵,等我来就好,怎么又自己动手?”

      她瘪瘪嘴,黑葡萄似的纯净双眸在铜镜内盈盈闪光。她就着铜镜看钟离华,微微垂首攥着衣角,黯然道:“钟离华,我是不是很笨?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乱讲。”钟离华屈起食指,在她额头轻敲一下。他启唇,嗓音沉雅有磁性,听在耳中,犹如牛角梳划过头发,凉凉的,轻轻浅浅的痒。

      “洛诵又安静又听话,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哪里笨?”

      说完,钟离华自己先怔住。犹记第一次带她回尘世月,五长老最后说的便是这句话。他从未想过这句话会再用于洛诵身上。又安静又听话……钟离华黑亮的瞳孔外渐渐起了一层濛濛水汽。

      “钟离华,你不开心了吗?”她稍稍抬眸,铜镜内的钟离华温柔而优雅,“我以后再也不说……”

      “没有。”钟离华揉了揉她的秀发,一下一下地梳着,“只要有洛诵在,我就很开心。”

      铜镜内那双干净无一丝杂质的眸子有瞬间的闪亮,随后缓缓暗下去,绞着衣角,咬了咬唇道:“钟离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钟离华将青丝挽起,插好碧华凝月钗,俯身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因为你是洛诵,钟离华喜欢洛诵,很喜欢,很喜欢。”

      “痒。”她扭了扭脖颈,像个小孩子般咯咯笑起来,“洛诵也喜欢钟离华,很喜欢,很喜欢。”

      “一大早就这么肉麻,牙都要酸掉。”爽朗的笑声从门外飘入,接着一位青衫中年男子出现在他们身后。

      “爹,你笑话我。”她站起身,扁着小嘴,佯作不满。

      “哪有,爹怎么会笑话我的宝贝女儿。”雪空行呵呵笑道,“我女儿这么乖巧,什么都做得来。”

      她白嫩的脸颊上倏地起了一层红晕,跺脚道,“爹最坏,不理你了。”随后,跑出房间,“噔噔噔”地下了楼。

      雪空行面上的笑意渐渐变得苦涩,叹道:“还是没有办法吗?”

      钟离华还握着那只牛角梳,视线凝着她离开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总会有办法的。她一定会没事。”

      “钟离,”雪空行拍了拍钟离华的肩膀,沉声道,“命运非我们凡人可以预测,别太过自责。何况,也许事情没那么糟。”

      “是我的错,是我太过自以为是。”钟离华双手缓缓转身,面上尽是自嘲之意。“或许洛诵说得对,我不该靠近她。”

      雪空行张了张口,长叹一声,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异常出现在三个月后。

      “钟离华,天怎么暗了?要下雨了吗?”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满地的灿烂明媚,一室映得亮堂堂暖洋洋。而钟离华闻言只觉如坠入冰窟,他转至洛诵面前,屈身蹲下凝望着她,半晌才喑哑道,“是的,天很暗,要下雨了。洛诵,喜欢下雨吗?”

      她食指点着下巴,认真思考一会:“不讨厌。”

      钟离华将她拥入怀中,俊美的面容埋在她的青丝间,久久不愿松开。

      “钟离华,你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洛诵扭了扭身子,嗫嚅道。

      “对不起。”钟离华放松臂间的力道。

      “钟离华,真的下雨了。有雨落在我脖子里,很烫。”

      风绕进房间,拂过明媚的阳光,青丝与乌发交缠,缭乱了谁的心思,遮掩了谁的容颜。

      得到消息时已是十日后的夜晚,钟离华站在窗前,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房间。这个时候,她应该睡下了吧。她沉睡的面容该是平静而柔和,或者带着浅浅的笑。

      他想,若是当年她没有遇到他,没有方生剑,也许她会长成如现在一般简单而快乐的女子,遇到彼此相爱的男子,两人幸福地过完此生。那个男子会是慕清涧吗?或许吧。但一定不会是他,钟离华。

      手掌渐渐攥紧,那封信齑为白色粉末,从指间纷纷扬扬落下,犹如尘世的一场飘雪。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从他带洛诵来到武林盟开始,至他离开后结束。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他独自行走,孤单而落寞。

      洛诵裹在厚厚的白狐裘中,远远看去像个白胖可爱的团子。她将手簇成做喇叭状,对着他消失殆尽的身影,大声喊道:“钟离华,我等你,记得早点来接我。”

      模糊中那身影似乎有稍稍停顿,最后没入苍茫雪色中,消失不见。

      很多年后,洛诵踏上缥缈台前,眼前掠过的便是这场难得一见的纷扬大雪,以及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她想,一定是她当时告别的方式不对。那年她离开魔教时,喊“娘,我等你们”,然后再也没有等到他们;而她离开揽雪阁踏上隐绝时,喊“钟离华,我等你,记得早点来接我”,然后……

      自此后,她再也没有说过要等谁。

      (尘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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