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故都晓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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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锭桥畔，祈祷，门口海报是酒吧同名乐队四成员的油画效果头像。安菲居中，大光头下一行醒目大字，“世界末日前最后一个撼动你心灵的声音”。何稚衣驻足海报前吸了吸鼻子，“好夸张。”她在心里默念，安菲的音质其实是清亮偏华丽的，你可以说听他唱歌会惊艳，会惊喜，甚至掉鸡皮疙瘩，但崇尚摇滚的他并不擅做灵魂歌者，更不是那种沧桑得都快掉渣的烟嗓，撼动心灵？这文案可真会玩噱头。
旁边几个文艺女青年也在议论。
“他刚来祈祷我就好喜欢他，不过这一年都不怎么看到了。”
“都要出专辑了，哪有时间驻唱，还不是看在跟老板的交情上。”
“听说今天试听会要看大家反应，从两首歌里选一首做专辑主打。”
“难怪今天爆满，还酒水八折，老板真会做生意……”
十首歌里绝大部分由祈祷的四个人自己创作，易脩容又下血本请顶级摇滚音乐人给他们写了两支曲子，没想到在选哪一支做主打上，乐队和兼任制作人的易脩容发生了严重分歧，乐队希望用他们的原创成果，易脩容想用名家作品，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富于商业头脑的刘祈建议在他的酒吧免费开一个小型试听会，以安菲和祈祷在京城地下音乐圈的名气，还是能吸引不少音乐爱好者给出意见的。
于是就有了这场演出。晚八点开唱，例行经典曲目完毕后，乐队先奉上的是他们的作品《自由的代价》。复古的朋克曲风，简单的三和弦，激烈而充满侵略性的硬核摇滚，瞬间就把气氛推到高潮。乐迷们意犹未尽时，乐队紧接着送上大师新作，乐队同名歌曲《祈祷》，这是接近于后车库摇滚的中式摇滚，较之《自由的代价》要严肃冷静许多，为了弥补自己低音部分的不足，安菲这一年进行了严苛的训练，此刻以浑厚嗓音，将乐曲中清醒而不乏焦虑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曲子虽然走的是主流成熟路线，因了词曲作者的影响力和作品本身的丰富内涵，乐迷们还是报之以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很明显，大师水准远高于乐坛新人，易脩容坐在靠近舞台的角落，不无得意地斜睨了一眼何稚衣，“如何，我的眼光不错吧。”
“那是安菲唱得好。”何稚衣笑道，这一年多交道打下来，她发现易脩容是个挺有侠气的，身上还带着音乐人执拗的生意人，与他的关系大为改善，在他面前说话也相当随意。易脩容见她一副护花表情，忍不住揶揄，“你这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何稚衣翻了个白眼，“什么情人，出了专辑你看吧，这是广大歌迷的心声！”
两支曲子过后原本是迪斯科时间，安菲转头和乐队说了几句，回身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调了调话筒说，“我想再唱一首专辑新歌，这支曲子不会是主打，但我个人非常喜欢，所以，就作为我的自选曲推荐给大家。”
“这首歌是我在西安的时候，有天晚上在老城墙晒完月光回来写的，我很怀念那个晚上。它的名字叫《长安月》。”
多年前月明星稀 某个晚上
古都秋天寂寞的老城墙
你躲在灰色垛口后不说话
我找不见影子里你的脸庞
你不爱哭黑眼睛却有泪光
你瘦弱却向往在天际飞翔
你害羞又爱笑偶尔恶作剧
你走了城市一夜之间荒凉
这大概是专辑里唯一一首纯抒情摇滚，带了些许古典风格的吉他Solo悠远绵长，仿佛一幅缓缓打开的画卷，而安菲的嗓音便是画卷里那墨色山水，不炫技，不飙音，平淡质朴，沁人心脾。
何稚衣从没听过这支曲子，当即转头看向易脩容，后者解释道，“这支歌因为曲风问题一直待定，我们最后才决定放进去。昨天他跟我说除了两首候选主打，这首歌他也想唱。”易脩容摸了摸下巴，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平心而论，我觉得这才是他最用心的一首歌。”
何稚衣将信将疑地转向舞台。安菲坐在台上，台下一片安静，唯有吉他弦声如珍珠落玉盘，萦绕一个水一般平淡，又酒一般醇香的人声。易脩容说得对，安菲完全抛弃了奢华的高音，绚丽的技巧，只是娓娓诉说着一个相爱而别离的故事。他抱着吉他，目光定格在某个遥远的方向，一点期待，一点彷徨，就像歌中的女孩不是词作者臆想，而是真实存在于他的回忆他的脑海，歌中的我也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何稚衣转头看向易脩容，“歌词也是他自己写的？”
“是。”
她低下头去，许久才抬起头故作无谓地笑笑，“这歌不错。”
“是啊，很有感染力。我们在猜他唱的那个女孩子是谁，他说杜撰的。”易脩容耸耸肩，“你信吗？我不信。”
她当然也不信。安菲从小玩音乐，却不是那种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艺青年，他的全部作品都是一个二十三岁年轻人对社会和人生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观察与思考，而没有一首关乎情爱，除了这首《长安月》。杜撰？太难为这个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的大男孩了。
她一千一万个确定，世间就有那么一个女孩真切地存在着，在他记下旋律时，在他试弹吉他时，在他涂改歌词时，浮现在他眼前，给他灵感，给他插上想象的翅膀，在音乐的世界里飞翔。
那女孩，应该不是她吧。
我踏遍人间暮色苍茫
我忘了来时路
丢了要去的方向
城墙很长很长
我找你每一个我们到过的地方
长安月
像初见时你的模样
我看得到月亮和这老城墙
却怎么都看不到你我的姑娘
1999年秋天，成军五年的祈祷乐队第一张专辑《祈祷》由新跳传媒发行，这是一部很地道的摇滚作品，主打复兴朋克和后车库风格，作为出道之作，受到了摇滚界相当程度的肯定，销量也令人欣慰。
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因其抒情曲风和温情歌词，被自视甚高的摇滚人士评价为“伪摇滚”的B面曲目《长安月》，竟成为流行榜单的一时之选，在普通歌迷中累积了不低的传唱度。
冷月很激动地写信给安菲，“我在学校出名了，大家知道我是那个光头帅哥的妹妹，都管我要签名……我让他们去买专辑，自用送人不管，买五张送一个签名明信片，十张加一个签名照……然后我收了一百多张专辑的发票……哥你快签好了寄给我……”
安菲在回信中很有建设性地写道，“有买五十张专辑以上的，我们专门录一段视频祝他/她高考金榜题名，如愿以偿！”
结果冷月又推销出去一百张。安菲在拿第一个新人奖的时候没忘记感谢她，“做摇滚歌手很不容易，在出人头地之前家人往往不理解不赞成，我很庆幸我妹妹一直无条件的支持我，包括替我推销出去235张唱片，这个数字甚至超过厦门最大的音像店。谢谢你小月，希望我下一张专辑你能继续帮忙。”
冷月扶额，“已经有签名照的还会再花那么多钱换第二张签名照吗？”
“你可以想别的办法。”安菲回信。
第二张专辑发行前夕，冷月兴高采烈地公布了她的新方案，“请哥哥拍上身□□低腰牛仔裤照片一套。”
安菲寄给她一张穿着羽绒服在东北黑土地上打滚儿的照片，“第二张专辑就要半脱，第三张第四张专辑是想让我直接去拍A片吗？”
冷月的回信被左思静横插了一笔漂亮的颜体，“以我对你身材的了解你拍A片可能真的比唱歌赚钱。”
然后安菲就不回信了。
2000年春，距第一张专辑不过半年，祈祷发行了第二张专辑《痕》。这张专辑十首歌曲全部是乐队原创，大部分都受到了评论界和歌迷的肯定，唯有B面第一首《淑慎》引起了戏剧性的两极分化。这是一支坚定而纯粹的蓝调摇滚，歌词却一字不差全文使用诗经《邺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旋律和词意的完全不搭让评论界乍舌，接受不了的歌迷认为乐队应该出一张再版的《痕》并把这首歌删掉，喜欢它的歌迷认为这是一支空前甚至可能绝后的曲子。有些人打电话到电台投诉DJ竟然放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些人则反复要求点播。冷月写信问安菲，“这么伟大的创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安菲说，“我写好了曲子，需要一段全都是四个字的歌词而已。”
“你太恶劣了，你知道我要花多少功夫让爷爷相信你不是故意要气他的吗！”
安菲又不说话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数千年文人骚客为这首缠绵悱恻的送别诗作出了无数解释，独有一种将他懵懵懂懂的心一击而中。那燕子纷飞道旁，俪影翩跹，燕鸣却如此哀怨，我的妹妹远嫁，凤冠霞帔，偏是为另个郎君披上，红绸花轿，刺得我双目痛不可当。那两小无猜的岁月，耳厮鬓磨的青春，结束在我扬帜送嫁的那个方向，我的妹妹温婉纯良，将要成为别人的贤妻，此去长路漫漫，天涯两端，我何时才有再见你的希望。
很小的时候，爷爷便给他讲过淑慎的出处，和《燕燕》所叙述的那个凄婉故事。彼时的他果真以为那便是送嫁的族兄对族妹的谆谆告诫，如今才明白，温婉贤良怎可能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发自内心的期盼——正如小月之于他，他是多么希望她可以一生任性跋扈，为所欲为，再不受一丝一毫人间烟火的禁锢与束缚。
当灵感闪现，一段喧嚣旋律滑过他脑海，音符中却宛然藏着悲伤、恐惧和绝望，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想到了这篇古老歌词。风格的矛盾不过是表象，浮躁的摇滚圈，竟没人能体察他在热闹宛如婚礼的伴奏中吼出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哀痛。
2000年7月，高考前，安菲给冷月打了个电话。
“准备报哪？”
“当然是澄夏啊。”冷月理所当然地回答。安菲顿了一下，“你还真要来啊。”
“那可不，那年寒假你才带我看了一下午，没看够呢，这次好好看看。”
安菲不自觉地勾起一点淡淡微笑，“专业呢？来澄夏可以，千万别考计算机啊。”那样夸张的男女比例对女生根本弊大于利，他可不想妹妹变成灭绝师太。
“我没师兄你当年的水平，随便考个差不多的得了。哈哈。探花，给点祝福吧，我一本四个志愿全写的是澄夏哦……”
摆明非澄夏不可了，没考上就复读继续。
安菲知道劝也无用，索性许下个大彩头，“好好考，考完我送你个大礼。”
“什么什么？”随着她猛然坐起，电话那头传来老摇椅吱呀一声。安菲笑道，“那椅子比我岁数还大，当心散架！”
至于大礼，就等她考完再说吧。
2000年夏天，出了两张专辑，销售量位列年度排行榜前列，拿下多个新人奖的祈祷乐队，将在上海大舞台，也就是著名的上海万人体育馆举办首场售票演唱会。消息确认，歌迷奔走相告，但时近夏至，演出日期仍未确定，学生歌迷尤其心焦。殊不知，为了这个时间，安菲和易脩容都快打起来了。
“考生能有几个？干嘛非顾着他们？”易脩容十分不解。安菲也懒得争辩，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如今只有一句话，到底改不改？
易脩容和上海大舞台预定的是7月初，而安菲坚持要放在7月底，理由是令人匪夷所思的“高三的歌迷可以来看演唱会”，要知道祈祷这种十分西化的乐队，歌迷根本都集中在大学生群体。
易脩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固执己见得几乎不可理喻的安菲，百思不得其解时，栾枫一语道破天机，“他想让他宝贝妹妹来看演唱会，这你都不懂！”
易脩容恍然大悟。被安菲的犟脾气闹得毫无办法，他只能和场地方，演出公司逐一商量改了时间，最后定在了7月29日，福建省高考成绩公布后的第一个星期六。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故都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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