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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去留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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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千万别怪思静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帮他贴邮票,顺便偷偷写几句。我怕我直接寄信,你可能拆都不会拆,只好出此下策……”
这丫头是一贯的古灵精怪,安菲摸摸下巴,心里默默哼了一声。
“你到北京一个多月了也没给我寄过一张明信片,你不会把它们都扔了吧……还有那个章,看在爷爷面上你也要保管好啊,你要是肯收我的信,就寄一张卡片给我,我天天都去看信箱,看了四十三次,失望了四十三次,你要是现在回信,我再看四天就能收到回信了,哥哥不要让我失望第四十八次啊。
“就说这么多吧,再说恐怕你就烦了。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生病!”
署名是Artemis。
区区200多个字,写在另一封信的背面,若他不注意,可能根本看不到。可是又怎么会看不到呢?那七个大大的英文字母,张牙舞爪,力透纸背,像是故意下了狠劲去写,正面都现出明显的痕迹来。
安菲读完,叠好信纸,和照片一起放回信封,只留下最后一张。这是左思静写给他的,他不想当垃圾扔掉。也是冷月写给他的,他不想收藏。
收拾完所有书本文具,那一张薄薄的信纸,突兀而孤单地躺在桌面上。他背起书包,把信纸折成一只纸鹤,弃于桌上,起身离座。
谁捡到,就让谁处理吧。
高中三年,他收到过许多情书,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孩子,喜欢把粉色的紫色的有水印的有香味的信笺折成大大小小的纸鹤,冷月会好奇地拆开读给他听,他就坐在旁边弹着琴,或者打着游戏,或者听着歌,心不在焉等她读完,然后告诉她,她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大部分情况下,一封情书不会在他面前出现第二次。只有一回,她非拉着他,说我教你折纸鹤吧,以后你也可以送给喜欢的女生。
冷月不会知道,学会以后他折的第一只纸鹤留给了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妹妹。
刚走到阅览室外的露天走廊,身后就传来咚咚脚步声响,大书桌对面的小女孩呼吸间还残留着一路奔跑的喘息,手已伸到他面前,掌心托着那只纸鹤。
“我不要了。”他说。
小女孩往前迈了一步,执起他的手,要把纸鹤放进他手心,安菲猛地缩回手,“我说不要了!”
“紫苑!”女孩身边的男生恰在此时追出来,“你干什么呢?”
小女孩拉着男生的手写了几个字,男生摸摸她头发,转头对安菲笑笑,“我妹妹以为你落东西了,不好意思啊,我拿去扔掉吧。”说着拉起小女孩往回走,一面低头温柔地责备,“让你多管闲事,当心好心办坏事……”
眼看男生就要走到门口垃圾箱了,安菲心里突地一跳,大脑做出决定之前人已经冲了上去,“等等!”
男生转过来,安菲讷讷地伸出手,“还给我吧。”
男生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不扔了?”
安菲差点就想说关你什么事,可身边站着个眨巴眼睛直盯着他的小女孩儿,他只得压下也不知是羞还是恼的情绪,厚着脸皮说,“不扔了。”
女孩无声地笑起来,第二次把纸鹤放到他手里。安菲这才意识到,这个清甜可爱的女孩子,居然是个哑巴。只是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机灵俏皮,看着哥哥的时候就带了些任性娇憨的味道。大抵每个被哥哥宠着护着的妹妹多少都有点恃宠而骄吧,去年夏天冷月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左思静大摇大摆走过白城海滩时,也曾笑得像个公主。
那是一段再也回不来的时光。从那以后,再见到她,再想到她,他都无法不在那张天真无辜的脸上看到另一个女人死气沉沉的影子,她在这个世上成长的每一天,都是他和母亲参商永隔的一次月升日落。她并没有错,只是不该投生为冷瀚文和吴蔚的女儿,她的呱呱坠地以年小童的生命为代价,这是他心上跨不过去的坎,愈合不了的伤,就算可以不再想起,也永生不能忘记。
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冷月的存在,才恨了冷瀚文,还是因为冷瀚文的背叛,才恨了冷月。
半个月后,左思静的第二封信到了。对于安菲拖了十天才给他回信,左思静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不过这封信的主要内容倒不在此,而是万分八卦地告诉他,小月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
安菲震惊于冷月居然跟他分享这么私密的事情,可他又实在不好意思问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是谁,只好在回信里轻描淡写地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小学没毕业就开始谈恋爱,代沟啊代沟。
左思静的下一封信以哈哈哈三声大笑开头,接着一针见血地问到了关键处——人家好歹是中学生了,你不会以为小月还在读小学吧。
安菲再度大惊失色,这一次他顾不上矜持,立即写信去问冷月怎么就读中学了,91年开学她读三年级,94年也应该是六年级啊。
左思静没好气地回答,小月读完四年级就直接读六年级了,可不就是今年毕业。冷瀚文夫妇一直耿耿于怀冷月留过级这件事,何况冷月本来就是82年而不是83年出生,再拖下去,就太耽误工夫了。算起来她跳级那个夏天他正好受伤在家休养了两个月,日日同处一个屋檐下,他这个做哥哥的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亏他一直懊恼于在那个注定要跟他陌路的女孩儿身上浪费了太多感情和精力,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不仅跳级这件事,生活中还有许多和她有关的情节,可能都被他忽略了。这样说来他该庆幸自己损失不大,可拿着那封信,安菲还是逃不开那种无法言喻的遗憾。
更不开心的还在后面,他忽然想起那张盖着章的明信片,地址被他改成了实验小学……百般犹豫后终于妥协寄出的第一张明信片,因为不愿寄到家里,只能寄到学校。怪不得这么多天过去,冷月只言片语也无,恐怕到今天她还在沮丧地数着第五十八还是五十九次失望的开箱吧……
要他再补一张,那是怎么都不可能的。罢了罢了,也许这就是天意,本就不该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何况连着的那一头是她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学习,锻炼,打工,安菲的日程排得满满,很快同年级都知道计41班有一个很有贵公子范儿实际却穷得一塌糊涂的男生,不参加活动,不与人应酬,少言寡语,独来独往,对扭扭捏捏试图搭讪的女孩从来冷若冰霜。班长曾好心建议他申请贫困生助学金,可以减免学费,少打份工,腾出更多时间融入班级,安菲除了谢谢不用了便再无言语。
不是他清高自傲不受嗟来之食,而是他很清楚,贫困生也有门槛,家庭收入,父母职业,他若如实填写,在院办看来岂不是天大笑话。
时间一久,大家也就不再劝他,除了寝室几个兄弟,其他同学对安菲很是疏远,以至于隔壁宿舍有人帮他从楼底信箱带信时,还颇好奇地问了句陈飞,“这个冷月是安菲妹妹?兄妹俩名字一点都不一样啊。”
话没说完,信就被安菲一把抽走了,“谁说是我妹。”
“啊,不是啊?那……”同学纳闷。陈飞拍拍他,“二菲是独生子女。那个估计是他侄女。”
远在厦门的冷月忽忽打了个喷嚏。
“哥,我太高兴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的!当然也是我英明神武,居然能想到你会把信寄到实小去……你知道我看到信箱底压了一个月的明信片时有多高兴吗?我开心得都快哭了……”
冷月絮絮叨叨写了几大张纸,说爸爸很心疼你又上课又打工,担心你钱不够花,爷爷却说男孩子十八岁了出去锤炼锤炼也不错,说三叔准备出国进修一年,三婶脸上开心,其实可舍不得了,说安萱读完一年级了,字还没认几个,已经进了学校合唱团,说不知道四叔和思平姐之间怎么了,思平姐现在都不来咱们家了,四叔则三天两头飞西北搞他的新农业基地,说思静哥哥在厦大被封班草,可多女生喜欢他了。
哥哥,也有女生追你吗?信的末尾,冷月问道。
安菲隔了许多天才发出第二张明信片,上面仍然只盖着那个淑慎章,原想添四个字给她,少管闲事。提笔许久还是什么也没写。这丫头得寸进尺,脸皮厚过城墙,多给她写一个字都会招来加倍麻烦,索性继续留白,让她自己想去。
“你侄女?”
帮安菲带了几次信以后,舍友们问他。安菲立刻否认,“不是,碰巧一个姓。”
他才不想跟她做一家人。
“不是亲戚啊?”大家开始猜测这个神秘女孩的身份。平时和安菲通信的还有几个人,他都大方承认是高中好友,唯有这个冷月姑娘从来得不到他明确的介绍,信封上倒看得出还在安菲母校双十中学读书——莫非是小师妹?师兄师妹,天生一对,难怪安菲在澄夏清心寡欲,几乎和异性绝缘。真人不露相,同学们窃窃私语,一脸桃花的他居然还是个痴情郎……
在友谊宾馆西餐厅弹着琴的安菲忽忽也打了个喷嚏。
转眼到了元旦,何教授夫妇又把小堂妹何田田,安菲和栾枫接到家里聚餐。何田田一见安菲就大发娇嗔,“好你个冷安菲,每次约你都不肯出来,到底在忙什么?”
“赚钱啊。”安菲坦然回答。
“你又不是没钱!快一年了你还呕什么气……”何田田抱怨道,“你不好意思,我帮你跟你爷爷说也行……”
“你敢。”
“那你就这样一直扛下去?”何田田问。
安菲笑道,“扛?哪有,不想受制于人罢了。”
“打工那点钱,现在付个学费还行,以后呢?”栾枫说,“你现在一礼拜花多少时间在这上面?明年呢?你不参加班级活动,难道以后导师项目也不参加?不是个办法。”
安菲无所谓地笑笑,“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假期也可以用啊。”导师项目?当初读计算机就不是为兴趣,更不为就业,不过是——不过是憋了一口气,非要找个离家最远,最不知所云的专业而已……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何稚衣微微直了下身,似乎想说什么,眼角余光里母亲正从楼上下来,连忙闭了嘴,直到家宴结束送小姑姑一行出门才算找到了机会,拽着安菲走在众人最后悄声说,“你会弹钢琴,应该也会弹电子琴吧?”
“嗯,怎么了?”
“我们院儿里有一大哥在后海开了个酒吧,乐队最近正缺一个键盘手,你要不要试试?我不知道他们能开多少钱,不过……”何稚衣狡黠一笑,“他们一瓶饮料都顶人家半个月工资,我那大哥开业才半年就买房换车,肯定比你去餐厅伴奏赚钱,对了还有客人小费!”
“喂喂,嘀嘀咕咕干什么呢你俩。”何田田回头见安菲和侄女远远落在后面交头接耳,皱眉低叫,“你快点,司机等着呢!衣衣别送了,赶紧回去做功课!”
何稚衣冲着小姑姑一个鬼脸,“坏不了你好事!切!”转头塞给他一张纸条,“这是他们酒吧电话,记得打啊!”
期末考试最后一门结束的当天下午,安菲转了几趟公交车来到荷花市场,沿着前海南沿和前海东沿,穿过前海游船码头,金锭桥,地百游船码头,在银锭桥北不远处找到了那家名为祈祷的酒吧。酒吧名取自老板刘祈,也就是何稚衣口中的大哥。刘祈二十六七岁年纪,生得膀大腰圆,剃着板寸,绣着纹身,穿着一件老北京大老爷们儿惯穿的短褂,一见安菲,在他肩上狠命一拍,嘴里嚷嚷着,“衣衣上哪寻摸的这么个小白脸儿!咦……”
估计是没想到他这蒲扇大掌猛拍下去,安菲居然稳稳站在地上寸步不移,刘祈先是一愣,继而揽过他肩膀就往里走,“小子不错嘛!来来来给刘哥弹一段。Smoke on the Water,深紫的,会不会?”
“试试吧。”
和吉他,贝司,鼓手相比,键盘可谓摇滚乐队中最不受重视的成员,然而英伦摇滚史上举足轻重的深紫乐队却开拓了键盘能与吉他分庭抗礼的双吉他体制作品,也因此成为刘祈考校键盘手的题目。这首Smoke on the Water安菲当然也听过,接过乐谱,也没有什么准备,直接就试奏了一遍,乐队几个成员和刘祈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一看就没经验,手生得很。”一个道,“不过钢琴基础不错。”还有的便只问刘祈,“大哥怎么看?”
刘祈下巴朝安菲一扬,“澄夏的?”
“嗯。”
“我这可不是西餐厅,九点开工,两点打烊,你怎么回学校?”
安菲语塞,这他倒没想过,“我……骑车……让同学帮我留个门……”
“小子,欺负你哥没读过大学是吧!”刘祈大笑起来,“算了算了,这么着吧,店里有个休息室,之前那键盘手跟你一样也是个学生,晚了回不去就在那歇一夜,你就继续用吧,也不收你房租了,什么时候来上工?”
在刘祈不知打哪摸出来的潦草合同上签了字,安菲就回了学校,路上还很高兴地奢侈了一把,买了瓶热牛奶犒劳自己。以前西餐厅是六点上工,下午最后一节课他常常上不了,现在好了,顶多自己晚点睡,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让人代签到了,工资也比西餐厅高得多,按刘祈的说法,“瞧你这小模样儿,小费管保杠杠的!”
当然安菲不知道的是,对他还有些不放心的乐队成员在刘祈一句话之后再无异议,“这小子有潜力,以后会是咱酒吧的活招牌,你们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