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澄奈

1、永挚今生

　　生活真的很累。我对晓意说。
　　立刻被她毫不留情的嘲笑，你一个乖乖派学生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说到累，最累的还是我，明明是和你一样的年纪却要为生活奔波。
　　黎晓意和我一样的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纪，我们是初中同学兼死党，本来可以顺利成为高中同学，但时事无常，我还是稳稳地在父母铺好的大路上走，她进了一所职高。
　　连家也搬了，而她，执意不告诉我地址。
　　我们靠手机联系，差不多两周见一次面，虽然生活的世界多少不同，却亲热如故。

　　这样，一直过了两年。
　　我正读着高三，看尽所谓重点高中的种种，身心俱疲。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而我，始终是他们维持恩爱表面的一枚棋子，外面一场接一场的酒宴，家里一次又一次的争吵，我早想离开这个家。

　　晓意，我搬出来和你住，好不好。我曾经这样说过。
　　林紫，你究竟还是温室里的花朵，你的郁闷和痛苦，其实真的不算什么。不要羡慕我的自由，你应该看到，我孤苦伶仃，是多么可怜。晓意说完自嘲地笑，轻轻拍我。
　　我似懂非懂，但人，如果没有试过，对任何事都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晓意找到一份工作，是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的推销小姐，本来就美丽早熟的她开始化浓重的妆，怎么看也不会是个十八岁的女孩。有时候她来学校找我，总会引来各色目光。
　　老师甚至找到我，说，要慎重交友，高三很重要，而我们寄予你很大希望，不要让老师和你的父母失望，懂吗。
　　我很乖的点头，我一直是个本分老实，听话乖巧的学生。
　　虽然长的漂亮，却始终没有交过男朋友，这在高中里是多么可贵，在这样一个时代。
　　其实自己才知道，这是一种可怕，我没有少女应有的情怀，我只是不断的感到疲惫和厌倦，那些拉拉小手亲亲小嘴的青春之恋，我向来都是唾弃的，所以不会以身试验。

　　林紫。晓意出声唤我，今天叫你出来是有事要跟你说。
　　她面色凝重，我当下心头一紧，却笑道，有什么事那么严肃，真不像你的为人。

　　晓意和我总是不同的，她一直都是开朗而快乐的。即使十五岁那年父母双亡，她也很快地恢复过来，然后自己坚强地选择要走的路。和我是那么截然不同，所以，我钦佩，也羡慕她。
　　我还记得，她父母死的时候，我一无所知。是在事情发生几个月后她才告诉我的，那时，她已没有眼泪。她对我说起她的决定时，也是与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

　　我要结婚了。她缓缓地说，一字一句，无限清晰。
　　我哑然失声。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半晌才有了说话的能力，你才十八没到年龄吧？对方是谁，苏洋吗？我知道，这问题异常白痴。

　　苏洋是晓意的男友，两人青梅竹马从小好到大，也是我的初中同学，有着温暖的声音、清澈的眼眸，和英俊的面孔。
　　但毕业后就始终未见，听说他在城市的另一端的重点高中念书。我知道晓意和他是有联系的，但却不知道这联系，是不是延续到现在。
　　他们感情很好，形影不离，而我和晓意又是好朋友，所以我们三人常常玩在一起，也一起学习，苏洋和我总是轮流登上班里第一的宝座，每每这时晓意总会无限羡慕地说，你们好厉害，我不是倒数第一就算不错。
　　晓意后来跟我说，她一直都很羡慕我，我的家庭我的学习，我的一切。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还羡慕她的不孤独，甚至是嫉妒的。

　　怎么会是他？晓意凄凉地笑了，这笑，让我看清，她心里仍是有着苏洋。
　　那是谁？
　　你不认识。
　　告诉我，晓意，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林紫，我不希望你知道，我怕……你会看不起我。晓意淡淡地道，但我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对她来说是那么艰难。
　　我叹了口气，我怎么会看不起你？你说我好奇或者别的都好，我就是想知道。因为我觉得，从此之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是吗？
　　是的。我从她眼中看见这样的回答。
　　他是香港人，我要和他去香港。
　　他比我大十岁，结过一次婚，是一家企业的继承人。
　　他说会对我很好很好，事实上，他对我的确很好。
　　爱情吗？半晌后我开口，话中是带着讥诮的，他是不是说，他很爱你？
　　说过的。
　　那他以后一定会说，我是那么爱你，所以娶不娶你也是没关系的是吧，只要我对你好就行了。
　　林紫……晓意微微皱眉，你不用说，这些事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比你当然要清楚得多。但我已经决定了，我想要安定，我累了。
　　我很想问那个男人真的能给你安定？但她说她累了。我便只能沉默。
　　连我这样温室里的花朵都觉得累，那晓意，孓然一身存活于这世界上的晓意，为生活奔波了一千多个日子的晓意，如何能够不累？
　　生活。
　　但我们只有十八岁，仅仅十八岁。
　　生活。
　　苏洋呢？你和他还有联系吗？我问。
　　还有吧，但早不如从前，没有共同话题，他学习忙我工作忙，现在已快有一个月没有见他。
　　而一个月前，正是她遇见现在这个男人的时候。
　　我又叹息，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再说什么都不会有用，晓意，自始至终我都是支持你的，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事，你要回来，我不会离开这个城市的。

　　重逢苏洋是在晓意离开的半年后，我如他人之愿考上本市某重点大学，搬进宿舍，多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却依旧和旁人保持疏远，我有时候会很疑惑我当初是如何与晓意成了朋友，因为我始终都是那么冷漠怪胎。
　　却想不起来。
　　晓意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留下联络方式，手机换了，唯一不变的只剩下网上的□□和信箱。但很少上网的我更是从没见过她上线，给她发E也从没得到过回应。
　　我不是不失望，却多少料到了这样的庆幸，所以没什么大悲。寂寞吗，当然寂寞，我失去我唯一的朋友。
　　只是我没料到苏洋竟和我成了大学同学。

　　在一个明媚的下午，我从学校旁边的书店走出，抱着一摞完全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书籍迎面撞上一个男人。书散落一地，我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言语地蹲下去捡，他也蹲下帮我，然后听见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咦？你是林紫？
　　我这才抬头，只需一眼，就把他认出，苏洋。
　　嘿，真的是你。他笑出一口白牙，同时又笑出一脸的灿烂。一身清爽打扮，我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他没怎么变，我想。
　　你变了很多，如果不是你这里的痣，我都认不出来。他说。
　　我笑了笑。我的右眼下有颗痣，俗称泪痣，说是不吉利的，说是长了泪痣的人注定一生都要哭着过来。
　　但怎么可能，到现在，我哭的次数还是屈指可数。
　　你在这里上学吗？我问，心里猜测着他是否已知道晓意结婚的消息。这样灿烂的笑脸，俨然从前的他，他应该不知道吧。
　　是啊，你也是吧，真巧。
　　呵呵。

　　那天下午我们都没课，在学校旁边的咖啡厅消磨掉一个下午，直至天空染上如血的颜色，傍晚夕阳西落，我和他并肩走出咖啡厅。
　　又一起吃了顿晚饭。
　　其实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可聊。战战兢兢地避着不去提起晓意这个名字，而苏洋，也自始至终没有说起她。这让我怀疑他是刻意，但他的笑还是那么轻松和灿烂，我茫然无措。
　　说起这三年来发生的种种，他的高中生活，我的高中生活，那样相似。同样的成绩优异，同样被老师寄予厚望。
　　你不在，我始终都是班里第一。他说。
　　我点头微笑，我也是。
　　那么一刹那，我忽然明白晓意说她羡慕我的一切，其实是她羡慕我和苏洋同在一个世界。而我羡慕她的不孤独，其实是羡慕她得到苏洋的爱。

　　晚饭后他送我回宿舍，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和晓意还有联络吗？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缓缓回眸，却不是看我。晓意？是谁，我不记得。
　　这样拙劣的演技。明明已经知道一切，却用这种方式逃避，我无话可说，轻轻叹了口气，我向他挥手再见。
　　明天一起吃午饭吧，他却道。

　　当苏洋将我拥入怀中的时候，我眼前闪过晓意的脸。她的表情我看不清楚，可怕的是，她的五官也那样模糊。
　　我和他做了两年的朋友，经常一起吃饭，然后开始一起上课、一起逛街，一起做一切事情。这就是所谓的约会吧，我不知道。
　　渐渐融入彼此的生活，两个原本就相似的人要喜欢上是很容易的事，更别说从前就是相识。

　　那是我和苏洋重逢后的两年后，一个普通的冬日。
　　我和他看完电影出来，寒风刺骨，我打了哆嗦，开玩笑地说，你把大衣借我吧。
　　好啊。他说着就要脱下。
　　我立刻制止，抖着声音说，算了吧这么冷一件衣服管什么用呢，还是赶快回学校。
　　那这样呢？他拉过我轻轻抱住，有没有暖和一点？
　　我茫然地看着苏洋微笑的脸，接着，他吻了我。
　　林紫，我喜欢你。
　　一直到了学校宿舍，我都是沉默，但与他交握的双手是那么温暖，这是我一生中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我不想放开。

　　我说，苏洋，你还记得晓意吗？
　　两年前重逢的晚上，我问他晓意，他说，他忘了她。那么现在，我又提起这两个如魔咒般的两个字，他会如何回答呢。
　　她是谁？他如是答。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下，快得让我措手不及。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辈子唯一的朋友，她是那么好，她让我觉得生活也是有希望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她，还有另一个男孩总是在一起，她和他青梅竹马，我期望看见他们结婚的那一天。但我们都太天真，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可我一直以为，无论如何她我都是她的朋友，永远的。
　　你知道她是谁了吗？苏洋，她叫晓意。

　　苏洋的目光深邃，里面有莫名的光在闪动，林紫，林紫，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明明，忘记才是最好的。
　　你还是没有忘记不是吗？苏洋，你没有忘记她。
　　但我已经不喜欢她，人的感情，永远不会是一生一世，正如你说的，我们都是那么天真。其实如果不曾发生过这些事，今天我爱的人也不一定是她。……是你，我爱你，林紫。
　　我只是沉默，他的手仍是握着我的，温暖仿佛可以到达心里。
　　不要让晓意成为我们的阻碍。她也许已经在世界的某一处生活得很好，她看见我们在一起会很高兴的。
　　恍然点头，我看见苏洋的微笑。
　　惜取眼前人。

　　可我仍旧想念晓意，我想，苏洋也是的，即使不爱，怀念也是有的，就算是对一个童年的玩拌。
　　他对我真的很好。
　　幸福，我终于知道是怎样的味道。
　　但还是有什么不对。
　　他说过他爱我，而我始终怀疑着。
　　我们一起毕业，又一起考取了同一所外国大学的研究生，双双飞往异国。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听见多年前自己的话语——
　　晓意，自始至终我都是支持你的，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事，你要回来，我不会离开这个城市的。
　　我又流泪了，苏洋伸出手揽住我，说，我们还会回来。
　　在他怀中我默默摇头，回来又如何？已经完全变了，我，还有，一切。

　　三年后，我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和苏洋完婚后一同回国。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再没一丝熟悉的地方，这便是科技飞速发展的结果。
　　我的家搬到了郊外，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父母已然年老，关系却开始变得融洽。
　　和苏洋住在饭店，准备第二天去拜访他的父母。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出来到楼下买了杂志，进入电梯的时候与一个女人擦间而过，也是在同一刹那，我停下脚步。
　　而她，转头望向我。林紫。
　　她穿着精致剪裁的黑色晚礼服，华着淡雅的彩妆，头发绾起，双眸闪光。她在笑，笑意满脸。
　　晓意。
　　和她分别七年后，我们终于相见。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你不是该在国外吗？
　　和……老公一起回国看看，你呢？
　　老公？不就是苏洋，没想到你们会在一起，真是太巧，看你满面春光的，一定很幸福喽。晓意边说边拉起我，走，去那边坐坐。
　　你没事吗？
　　啊，一个晚宴，晚到点没关系。

　　相对而坐，犹豫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晓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呢？不是在香港吗。
　　她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起了这些年她的经历。
　　那个男人果然是不能给她个婚姻的，但又能如何，她到了香港唯有靠他。好在他真的爱她，而她在那边开始读书。四年后死于车祸，已继承了企业的他把所有财产留给了晓意。然后，她回了国，自己开起化妆品公司，做得有生有色，今天就是要出席某个新品的发布会。
　　事情总不是这么简单和顺利，我知道，这轻描淡写的背后，隐藏了怎样的苦楚和辛酸。
　　但她不想说，我便不去问。
　　毕竟已经过去了。
　　而现在的她，很成功。

　　你快乐吗？晓意，身边有人了吗？
　　她笑了笑，我是多么幸运。现在成打的男人排队约会我，作为女人，我没理由不快乐。
　　可是，她寂寞。她终究还是一个人。
　　晓意，你现在，还喜欢苏洋吗？我再次问了个异常白痴的问题，正如多年前我问她，是否要和苏洋结婚。
　　苏洋？晓意皱起眉，林紫，你是在担心什么吗？那实在没必要，都过去那么长时间的事情，而我，早就忘了当初那种天真的爱恋是什么感觉。如果是对我感到愧疚，那更没必要，当初是我决定要离开他，而我，从不曾后悔过。
　　时间能抚平发生过的一切。
　　我祝福你们，林紫，你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幸福。晓意说。
　　虽然经历过那么多事，但我依然相信我生命中的那一半在某个地方的等着我，很傻吧，但我真的坚信。
　　祝福你，我拥抱晓意，婚礼的时候我给你做伴娘。
　　在那之前，要答应让我做你肚里孩子的干妈。
　　两人笑作一团，笑中带泪，一如多年前。

　　回房间后，我告诉苏洋，我见到晓意的事情。
　　哦，他笑道，看来她过的很不错。
　　是啊。
　　那你是不是能够放开整颗心了呢？
　　我不解，怔怔地看着他。
　　放开整颗心来爱我。苏洋说，在你心中，晓意一直横越于我们之间，对于我们的爱情，你一直战战兢兢又不安，现在可以放心了吧。我等的够久了，你从没对我说过一次我爱你。

　　许久许久，我笑了，才缓缓说道，初中的时候，我喜欢上我最好朋友的男朋友，但我是她的朋友，不会破坏她的任何幸福，所以即使我喜欢上那个男孩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甚至最后，连想也不允许再想。
　　这是个秘密，十多年了还没人知道，现在你知道了，苏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