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先生》笔方

9、那一年名满昆城（八）

　　他的妻子虽生在重北，长在重北，祖籍却是昆州省，岳父岳母一直希望能带她回去看看。那一年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一家三口还有岳父岳母一起回去，但是学校临时给他加了任务，他必须要晚一些才能过去，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与岳父岳母先过去了。

　　到达当地转乘客车时，票源很紧张，他的岳父岳母先行一步，妻子则带着女儿坐稍晚一趟的客车，没想到中途遇到山洪爆发，所乘客车的司机经验不足，竟然将车开上木质横桥，木桥在汹涌的水流冲击下整体结构已经松散，车开上去就彻底垮了。

　　整车人，最终只活了两个，但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事故原因是负责救援的警察在后来向他解释的。

　　宋老师的叙述很平缓，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平静，能如此和缓的叙述出来，只是他在漫长的七年时光中，渐渐适应了心中悲痛的结果。而我听后，虽然对他的妻子和女儿离开的原因感到惋惜，但心中更多的还是庆幸，庆幸宋老师当时没有和他的妻女在一起。

　　宋老师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庆幸，我没有和她们在一起。”宋老师望着我说，眼中有着绵长的怅惘：“很多人都庆幸我没有和她们一起去，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觉得，但其实……我希望我当时可以和她们在一起，这样她们在那个时刻，至少可以少害怕一点。”

　　记忆里我不曾哭过，但宋老师说这番话时刻意和缓下语气却抑制不住的轻颤，让我忽然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段心事宋老师从不曾对任何人主动说起，更不要说倾诉，我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段心事的倾听者。

　　在此之后我们各自沉默了很久，然后，我问他，他是否是因为想补上那段旅程的关系，才会在第二年再去昆州，后来才会在树林里遇到了我。宋老师没有犹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同时也问出了放在心里多年的疑问：为什么我当时看到他，就立刻飞快地跑开了？

　　他觉得他当时看上去可能会有些狼狈，但是应该也不至于会吓到小孩子，更何况我的胆子并不小。

　　“但是你当时确实吓到我了，”我看着宋老师的眼睛，实话实话：“因为你太帅了。”

　　宋老师在小时候一定常常被人夸奖，但长大后估计就没有在被人如此直白的称赞了，是以他看了我几秒，终于还是笑了。我看到他笑了，自己的心情也终于轻松了一些。然后，我也问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他后来是怎么走出那座大山的？

　　宋老师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某段记忆，但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我再追问，他就说出了那个经典的回答。虽然我最后到底没有问出任何细节，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经过这个小插曲，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沉重了。

　　一直以来，当我独自一人感到孤单时就会想起宋老师，想到他就会觉得很温暖，很安全，可是宋老师觉得孤单时，要想起谁才能感到温暖又不必伤怀呢？我思索着，心情又有些沉重的同时，一个计划也在我心中慢慢成型：我要留下来，留在重北，留在他身边，不论我能不能走进他的心里，让他感到温暖，至少我不能让他总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我轻轻地深呼吸了一次，准备再看宋老师一眼就去睡觉，但转过头去，却发现宋老师也在看着我。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平和，但是隐隐有些奇怪。

　　我明白自己今晚的行为是有些逾矩了，宋老师大概也不习惯房间里忽然多出一个人这么久。我想为自己今晚的行为解释一下，毕竟我们接下来还要住在一起一段时间，我不希望自己被他当成一个轻浮莽撞的孩子，影响了以后的相处。但在我准备解释之前，宋老师却先开口了，他说他都明白，不需要解释。

　　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欣慰的光泽。很多年以后，宋老师回忆说，就在这一天，他发现他一直照顾的小姑娘长大了，虽然还被他照顾着，却已经开始想要照顾他了。在他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女儿之后，很多人都在关心他，可是他的心却像已然干涸的河床，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一丝温馨与慰藉，但那一天晚上，虽然我没有劝慰什么，我的关心却注进了他的心里。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宋老师心中的特别，还在为走进他的内心而努力，并且我很快就拟好了一套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留在重北，为此我需要选择一所当地高中就读。众所周知的是，重北是全国的文化中心，知名高中林立，各具特色和优势，到底要选择哪所高中就读，让我颇为犹豫了一段时间。

　　不过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宋老师当年读的是哪所学校，我就去读哪所。那时的重北网络已相当普及，网吧也不再是好少年的禁地，我就利用宋老师上班的时间去那里搜索答案。

　　结果就如我所料，宋老师曾就读的重北四中果然校史辉煌，不同凡响，许多我如雷贯耳的名家都出自该校或曾在该校任教，而其特别的教学模式也刷新了我对中学教育的认识，让我发自内心地神往于它，而不仅仅是因为宋老师的原因。

　　但是想要进入四中就读，有一个很现实的困难摆在我面前：它并不接受非本市户口的学生。在那个时代，获取重北户口就已经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我不想多给宋老师添麻烦，所以我决定自己先试一试。

　　我联系了室友帮忙将我全部的获奖材料邮寄到重北，又在网上查找了许多沟通技巧和注意事项。精心准备之后，我与四中的招生办老师取得了联系。经过一番长谈，招生办的老师对我非常认可，最终为我争取到只要中考成绩达到四中的入学标准，即可进入学校借读的资格。我与当地学生唯一的区别在于，高考时我还要回到昆州省参加考试。

　　宋老师对我进入四中借读的决定也非常支持，他的观点是，既然可以争取到更高的平台，就应该努力站上去，重北四中在各个方面都要优于昆州省内的任何一所高中，我应该选择四中，去开阔自己的见识，让自己变得更加出色。

　　与当年一样，宋老师并没有告诉我他为我能顺利入读所做的努力。还是在高考后的师生联欢宴上，那位负责招考的老师无意间和我提起，我才知道在我联系他之前，宋老师就曾为我向他咨询过借读事宜，后来更以优秀校友的身份为我向校领导写了多封推荐信，才最终促成我能够获得入读四中的资格。

　　一切就绪之后，只待中考成绩，我没有等太久，很快就到了出成绩的日子。我到现在都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当时我还在睡觉，室友的电话就轰炸过来了，我打开手机，才发现当时是凌晨一点。

　　我以为她疯了，但很快我就发现疯掉的不只是她一个人，我的小学班主任老师竟然都把电话打到了宋老师那里，激动的语带哽咽，幸亏宋老师心脏比较好才没有被吓到。

　　让大家如此疯狂的原因是我的中考成绩，我的成绩创造了昆州省的一项纪录——全科满分。对于这个成绩，附中的校领导和老师们虽然也觉得惊喜和惊讶，但相对来讲都比较镇定，县实验小学的领导和老师们就无法平静了，纷纷奔走相告。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最是疯狂，全村人足足放了三天的鞭炮。

　　各级新闻媒体也开始前赴后继地与我联系，被我婉言谢绝以后，就通过认识我的人拼命挖掘我的各种信息，将我悲惨的童年经历作为炒作的热点，大肆报道。一时之间，整个昆州的人都知道了今年的中考状元身世悲惨命运可怜，各类表彰和慈善捐助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我返回昆州后的一段时间里，都被迫在各种镜头前微笑。那些自以为成就了我的记者们，和那些笑容亲切的领导与慈善人士们都不知道，我最想要的并不是名气和钱，而是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平静且寻常的假期。

　　但我很快就清楚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在乎的就只是我身上的新闻价值罢了，所以我配合他们做采访，做报道，但在那之后，我没有看任何一则有关于我的新闻报道。

　　镜头前的我也许笑容乖巧，也许自信耀眼，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我，都只是为了配合新闻报道的需要摆出来的姿态，真正的我并不喜欢成为焦点，只想站在镜头外，被宋老师一个人关注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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