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先生》笔方

21、那一年快乐彷徨（五）

　　那是家里的大门被刻意放轻的动作关上的声音。我看了一眼表，刚六点多，窗外还飘着大雪，这么早宋老师冒雪出去，是要去哪里？

　　我慢慢挪到窗边，寻找宋老师的身影。外面的天很阴沉，风也很大，宋老师的大衣被刮得不断抖动，围巾也随之飞扬起来。他戴的是那条灰底的格子围巾，是他去某个特定的地方才会佩戴的那条！

　　我昨晚那样伤心地回到房间，他一点都不关心，反而只是想着他已经死去的妻子吗？！梦里那种没有尽头的压抑与愤懑再度袭来，我感觉有些站不稳，但还是坚持着走出了房间，走下楼。我想看看，宋老师他到底有多痴情！

　　我躲在小区的墙后，看着宋老师坐进一辆出租车，等车开出一段距离，我也打了一辆车，跟了过去。司机听我报出地名，很担忧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

　　我坐在车里，一直盯着宋老师的那辆车，直到下车时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才知道司机在担心什么。我的脸色比今天的天色还要差，阴沉而惨白，脸上都是泪痕，头发也很凌乱，这幅凄惨而阴郁的样子，大概让他以为我来这里是准备自我了结的吧。

　　我笑了下，抓起一把雪，将脸上的泪痕抹了下去，又将自己的头发拨得正常了些，不再理会他怎么看，向着陵园的石阶走过去。

　　宋老师在我尽力将自己变得正常一些时走出了很远，当我走到陵园的石阶下，他已经走完了石阶小路一半的距离。肆虐的风雪中，他沿着小路缓慢行进的身影是那么孤单，又那么坚定，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该跟过来。

　　我攥着拳，站在石阶下，看着他走到妻子的墓碑前，久久默立，有强烈的痛不可抑制地从心底蔓延出来。我恨他的深情，却更深地为此沦陷。直至此刻，我才终于领悟了钟同学当年的语言，原来，他说得是这种“沦陷”。

　　有苦笑在我的脸上弥散开，我望着那块永远定格的墓碑，心情比今日的墓园更要悲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取代你呢？宋先生的妻子。

　　我看着他们默立在风雪中相顾无言，忽然希望宋老师已经爱上了身边的哪个人，随便哪个人都好，只要不是他死去的妻子就好。一份感情，生死不变，这对我来说比移情别恋更加可怕啊！

　　我克制着就要爆发的绝望，站在雪中看着宋老师的方向。大雪洋洋洒洒，将我们都盖成了一个雪人。不知过了多久，宋老师终于先动了，我不敢让他看到我的存在，先一步返回了家里。

　　这天回来以后，宋老师都没有与我交流过，一直待在房间里。我猜他又在把自己关在回忆里，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充斥了我的内心，我不想让他再把自己封闭在过去中了，一次也不想允许！

　　我将目光转移到小花身上，在我的刻意挑衅下，小花东奔西窜，终于将厨房里的锅和盆全都扫落到地上。我在宋老师出现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他在厨房里打扫“战场”的声响，知道他没法再将自己关在回忆里，心里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可这轻松里又掺着一种复杂的痛。

　　这一次的成功，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种方法可以阻止宋老师沉湎于过去，于是我开始换用各种各样的小花招，不让他长时间待在房间里。我认为以宋老师的聪明与敏锐，一定知道我做了什么手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对我挑明。

　　我们就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默默僵持着，我害怕这种僵持，却又不可抑制地在这种僵持里感到安全。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开学一周后的一天，那天我回到家里，发现宋老师在清理他与妻子起居室里的灰尘。我看到他半跪在地上，轻轻擦拭着床头下层的灰尘，那么仔细与小心。

　　我觉得自己一个假期的努力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我在门口思量了一会儿，也找来一块干净的抹布，要和他一起擦。宋老师起先并没有在意我的存在，看到我拿着抹布要擦一旁的衣柜，立即就走了过来，要拿走我的抹布，他看着我，语气勉强算是温和：“回房间学习吧，这里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却不想给他，将手背在身后，幼稚而又固执地与他对峙着。偶尔我会忍不住咳嗽一下，自从我那天在地上睡了一晚，又跟着他在雪中站了很久后，就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感冒与恢复中度过，这两天，我的感冒又变得有些严重了。

　　这讨厌的咳嗽减低了我的气势，也让宋老师愈发严肃的目光又柔和了下去。他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把抹布给我吧，回到房间里去。”

　　我戒备地攥紧手中的抹布，更加顽固地与他对视。我手中的抹布和帮他擦灰这件事，在此刻都被我们赋予了不同一般的意义。我不想让他总是活在过去的记忆里，我要干扰他独自一人的举动，我想断绝他封锁自己的途径，我不要让他一个人去打扫！他应该面对当下的生活，而不是总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他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与新的感情了，他应该忘掉那个人！

　　宋老师看着顽固的我，眼中的柔和一点点淡下去，渐渐浮出了令我害怕的严厉。我感觉到气氛在一点点变得紧张，凝滞，在他再一次开口要我手中的抹布时，我预感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用平和的语气与我说话，但我还是没有给他。

　　我害怕现在的宋老师，可我更害怕把手中的抹布给他，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次如果我把抹布交给他，我就再也不能阻止他缅怀那份我无法击败的感情了！

　　宋老师侧过身，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的程度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在我最忐忑的一刻，他终于也转了过来，眼中带着克制不住的怒火，大声对我说：“宋小双，你胡闹够了吗！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还有你这个假期用的全部的小把戏可以阻止什么？我与她有着二十几年的感情，我们从出生起就认识了彼此，我们从情窦初开的时候就认定了彼此，你觉得你可以拆散什么！”

　　我知道我也许什么都阻止不了，可是他这样不顾我的感受地说出来，还是像利刃一样，一举就洞穿了我的心。我的眼泪在他无情的话中滚落出来，终于也说出了和他一样残忍的话：“可是她已经死了……”

　　“收起你恶毒的打算！”宋老师因为我的这句话，气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他冷而愤怒地看着我，用更高的音量对我大声道：“就算她死了，也不能代表什么！你以为她不在了你就会有机会吗！宋小双，你怎么可以怀着这样的心思，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她们的意外，你会有机会遇到我吗？你能从那座可悲又可怕的大山里走出来？是她们的不幸造就了你今日的幸运，你不仅不对她们感恩，反而因她们的不幸跃跃欲试，你不觉得羞耻吗！”

　　我看着宋老师，觉得自己忽然不认识他了，这样高的声音，这样愤怒的语气，这样凌厉的目光，这样锋利的言语，他真的是我认识的宋老师吗？

　　他不断向我靠近，我不断在他可怕的目光中后退，我不想再听他冰冷的声音，可是他却没有停下，一步一步将我逼到了墙面上，冷冷的目光像天罗地网将我笼罩：“你得到了多少人羡慕的机会，但是你问问你自己，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配得上你得到的机会吗！整天不想着努力上进，挖空心思地琢磨男女之情，你以为自己知道多少，又经历过多少，你以为就凭你现在的阅历，就能承担得起一份真正的感情吗！”

　　他说到后来，声音冷得几乎可以把我冻住，可是我最怕的却是他的目光，如果他的愤怒和失望可以变成水，那么此刻我大概已经被淹死了。

　　我的心里有彻骨的冷意开始迸发，飞速蔓延过四肢百骸，童年那久违的冰冷与沉寂，再度降临在我的世界，将我的全身笼罩。我还穿着厚厚的衣服，但我的感觉却比□□地跪在牲口棚中还要冷。

　　我开始认识到自己近来的荒唐。宋老师说得对，我怎么可以那样放纵自己的感情呢，我从来就是个与别的孩子不同的孩子，现在我所拥有的幸福生活并不是我本来就拥有的，我是个孤儿，没有人疼也没有人爱，是因为他妻子与女儿的不幸令他对我产生了怜悯与同情，才令我得以拥有他的一点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