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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贰拾 榣山舞剑和琴曲 ...

  •   在密集的雨线中,一双人沿着青龙镇的石板路缓缓行来。由于阵雨忽至,街上行人因未携伞而纷纷加快脚步赶往可以避雨的地方,不多时候,平日里喧闹的街道便少有人往来。然此二人却依旧不慌不忙地缓步走着,其中一身穿荼白长袍之人一手牵着身旁身着黑色锦缎长袍之人的手,另一手则撑着一把题有山水诗画拥有六十四道伞骨的油纸伞。虽说二人衣裾繁复,却并无被泥雨沾染之处。

      期间白衣之人缓缓开口道:“虽说此番来得不是时候,恰逢雨季,然能观看一番雨中的大海,亦是不虚此行了。”

      身旁黑衣之人对曰:“记得多年前亦曾来此,有一回正逢下雨,不过却是因事未留心该处景致,只观过晴日下的大海。”

      “苏苏可知,大海于晴日之下只是风平浪静、一派平和,然水下却暗藏汹涌、危急四伏,若逢下雨刮风,则一反常态而凶性毕露,掀起千层海浪,其势可令沿海房屋俱毁,数千性命俱丧……”

      “……”身旁之人闻罢沉默,若有所思。

      “苏苏此番可是走得累了?不如我们先行回客栈休息。”路经客栈之时少恭开口问道。

      屠苏却答:“不,不累。我欲去对岸船厂拜访向老板,他曾助我良多。”

      “如此我们便去岸边坐船。”

      片刻后屠苏问道:“上次闻千觞道会来青龙镇居住,你可欲前去探望?”

      这次换少恭沉默不答。

      待他二人来到船厂,却见船厂早已易主。新任船主道曰向天笑已于十年前身故,而后船厂便易了主,而他的义弟延枚亦不知去向……

      离开船主居住的小屋,屠苏驻足在海滩上,一手撑伞,一面注视着海岸边停靠的由新船厂所打造的普通大船出了回神,眼神感慨万千。身后少恭揽紧屠苏腰身,脸颊贴着少年颈部的肌肤,半晌开口问道:“苏苏,在想何事?”

      少年答曰:“尝为出海来此寻向老板租船,他于那时刚好造成沦波舟,可于水下行船,我们出海方得便宜……”

      “沦波舟?我亦于典籍之中读过,据记载此舟身形似螺,浮沉海底,而水不侵入……”

      屠苏听罢少恭之言,心下感叹一番此人的博学,随即又伸出空闲的一手指了指海滩的某处道:“我记得就在那一处,沦波舟便停靠在那里……可如今观之,却再无人能建造此船……”

      “……”

      “少恭,我记得从此处出发可前往祖州?”想起一事,屠苏问道。

      “哦,”少恭闻之反问,“苏苏此番可是欲往祖州?”

      “嗯,”屠苏点头以示肯定,“我记得祖州有一处景致与你所造之幻境极为相似。”

      少恭闻罢此话却是敛下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祖州虽为海上仙山,然以腾翔之术前往亦不过少顷便可到达。从岛上的入口进入,更有别有洞天。一路沿着散发洁白荧光的道路缓缓前行,虽在途中邂逅不少精魅,亦被少恭轻易除去。在穿过有天火降落的数个山洞之后,便望见前方一畦有植株生长的田地。只是少恭并未过多留意眼前的仙芝,只觉来此之后气息骤变,虽心生疑惑,却并未开口,只留心提防。

      身旁的屠苏则指着另一条路对他道:“往这边。”

      二人穿行于各色植株密布的林间小径,参天大树遮去了不少由林外渗进的阳光,令密林之中的光线晦暗不明,宛如暮色降临,亦掩去了林外之景让人不知此番身在何处,只余从不远处传来的潺潺流水之声。待经历几番跋涉,直走得少年喘息微微、歇了几回,方行至树林缺口处,眼前之景豁然开朗,白日之光顿时迎面扑来。

      此处正是位于祖州的榣山。

      驻足于水边石台之上的少恭目见眼前之景的刹那,便怔在当场,脸上露出极少会出现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口中喃喃自语,道出之言竟与屠苏初来乍到之时不谋而合:“此处,此处是榣山?!可这里分明是祖州!千百年来沧海变桑田,昔时的榣山又岂会尚存于世间?!”

      身旁屠苏知他疑惑开口解释道:“当初我有感于此处气息,于无意中来此发现此处景致,遇到居于此处的天界战龙悭臾,它道水神女子献知它思念故人心切,便造了此处幻境供它休憩,只可惜那时它已时日无多……”

      “竟是……悭臾吗?”听罢屠苏一席话,少恭心下已了然,随即敛下疑惑的神色,转而变得凄然。此番故地重游,竟让他产生时光倒错之感,恍惚间似又回到命运之轮转动之前的那段平静岁月,身具太子长琴完整魂魄的自己于水边抚琴,而坐于身侧的正是还未化龙的水虺……

      此番因步行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屠苏渐觉体力不济,便于少恭身后一步之遥处席地而坐。他举目四望,只觉白日的榣山与当日夜间所见却是大不相同,记忆之中的那夜朗月星稀,而此番却是日光大好。头顶明日高悬,于石壁山间晕起一轮七彩光环,分外夺目。随着金乌展翅,此间雾气渐散,视野更为开阔,令此间之景平添大气磅礴之感。只是当屠苏再度将目光转回身前伫立的身影上之时,却见阳光迎面射来只令跟前之人背对着阳光的一面更显阴暗,身后黑影长长地投于地面,宛如他心下那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黯然。

      不知过了多久,背对着自己站立的身影终于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九霄环佩琴置于身前,双手抚上琴弦却并未弹奏,而是转过脸来对身后的屠苏说道:“千百年的岁月,竟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只是景还是旧时景,人却已非当时人……”

      那一刻,屠苏只直直地望着少恭,竟觉有些恍惚了。只见阳光投于他外侧的半张脸,而另一半却依旧隐没于暗处,明暗交错的阴影铺展在眼前这张温润如玉的面容之上,就如此时他那驱不散忧伤与怆然的淡笑,让人心下顿生悲凉难过之情。

      只是不多久少恭便转过脸去再度背对着屠苏垂首抚琴,曲子一遍又一遍流泻而出的始终是他二人熟稔万分的《榣山遗韵》。期间只听少恭缓缓开口说道:“苏苏可知,千百年的时光,于人而言到底太过漫长,漫长到令人看尽生离与死别,直到最终唯剩你一人,世间最悲痛之事莫过于此……”

      “……”屠苏听罢未答,心下暗自思忖少恭之言,顿觉感同身受。他虽活过的时日不长,未曾经历太多生离死别,然之前与陵越的生生分离,却已让他有肝肠寸断、生不如死之感。

      此时琴音似有感于主人心境般变得低回幽咽,如泣如诉,与少恭之言相互交织:“一次又一次,目睹身边之人离去却无能为力,曾经的相识相守换来的却是又一次离别与又一次痛彻心扉,如此般回环往复,令人只觉人生之中,欢乐实少而忧愁实多……”

      “……”

      “失去太多,便欲活得更久,千年以来靠渡魂得以苟延残喘,哪怕再过痛苦,依旧不欲放弃,惟愿与心爱之人相守更久一点,再多一日,一月抑或一年,只待如此这般下去,能终有一日换来永恒……”听到这里,即便身后的屠苏无法目见此刻背对着自己的少恭的表情,亦能想象其凄怆。

      “然世间又有何事是永恒?”屠苏反问,“又何必强求?”

      少恭对曰:“永恒于个体而言不过是一个美好而并不真实的幻象,万事万物终会消散,尝以为记忆会长久保存,未想随着渡魂次数增加,便连记忆亦随之失去。哼,一个人连唯一能证明其存活之证亦失去了,不再记得亦不再被人记得,如此活过一世又与死了有何相异!”琴音于此时由舒缓转为急促,犹如少恭此时的语气,“可即便如此,又如何能令人甘心?就因尝拥有令人怀念之事,不过是期望能保持得更久,这种对永恒的期盼与渴望又有何错?!”

      “……”

      说罢这话少恭深吸口气,神情添上些许苦涩,顿了顿方道:“苏苏年纪尚轻,许多美好之事尚未经历,当不会对人生有太多执念,又岂能体会我所言之悲?”

      “非也,我并非不能理解。”说到这里,屠苏骤然心生一念,从地上立起身来,须臾间手中焚寂凝聚成形。

      少恭有些诧异地目视着少年持剑步至他身前,不解其意。

      只听少年说道:“悭臾尝与我道愿听故人弹奏一曲,我便以叶为笛吹与它听。此番我愿和你之琴舞剑一曲,只是……此乃我生平第一次舞剑,与平日里练剑大为不同,粗陋之处还望见谅。”

      少恭闻罢此言,面上漾出微笑:“既是苏苏欲舞剑与我,我当是好生伴奏此曲以和苏苏。”言毕修长十指于七弦之上勾抹复剔挑,琴声沉郁婉转,响遏行云。

      手持暗红长剑的少年随之起舞,二人虽从未如此这般和过,彼此间的默契却宛若天成,琴音徐,舞姿缓,琴音急,舞姿驰,每一步均踩踏着一段节奏。少年身姿挺拔矫健,所着宽衣云袖亦随之舞动翻飞,飘逸灵动。不若平日里那凌厉逼人之剑势,而是带上了几分柔缓,然其柔韧的身姿跳跃腾挪间好似空中翱翔九天展翅高飞之雄鹰,又如沧海里乘波御浪深游浅戏之巨龙,竟令榣山那方天地为之失色,时光亦于此刻静止。

      注视着少年持剑而舞的身影并面上的专注神情,知他此番只为自己一人而舞,少恭只觉心中一角的寒冰竟如此般悄然融化,低垂眉眼,一丝淡笑悄然浮上唇角,心知于此时方了悟琴心剑魄的真谛,亦不过在尔。古来琴剑本为一家,彼此相通,然亦只有半身之间,方能通达如斯吧。

      一段高潮落幕,琴声趋缓,少恭刚想出口赞叹,却见少年骤然跌坐在地,面色微红,气息略喘,有些窘迫地开口道:“抱歉,力气耗尽了。”

      琴音方止,少恭见罢笑曰:“此曲虽未完,然亦可见苏苏身段之高妙无匹、举世无双,此番我能得苏苏舞一曲,一睹其妙,实乃甚幸。”

      “多谢。”听罢此言屠苏答道,调息片刻后屠苏抬头面对少恭,直视的目光异常专注,“生命的确太过短暂,许多美好之事稍纵即逝,往往痛苦亦多于快乐。可不正因人生短暂,生命方才显得无比珍贵;若人之寿命长至无限,那人难得经历的快乐又有何价值可言?不过是些司空见惯之物罢了……”

      少恭沉默地听完此言,心念起伏,不禁又一次为少年叹服,就如屠苏曾在宫殿山顶与他所道的那番话,少年虽总是言语不多,自言不善言谈,然内心却空明澄澈,对人对事自有见解,往往语出惊人。

      笑容带上些许自嘲,亦添了几分释然,心道真是败给少年了:“苏苏此番又一次令我刮目相看……不过得卿一语,足矣!”转念之间笑容竟换上几许认命的味道,“有苏苏相伴,即便再过短暂,亦好过一个人孤独地活上千万年……”

      头顶日光洒落,将席坐二人的身影投于身后的岩石,再悄然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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