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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万法无常可嗟叹(二) ...

  •   告别兰生,屠苏答应待了却欧阳家之事后再来探望。离开方家,依兰生所述地址寻到欧阳家。立于欧阳家大门外等候通报期间,屠苏脑中浮现出之前兰生的话:

      “……欧阳少恭降生之初,其生母便难产而亡,其父作为欧阳家当家的大老爷尝请人替他占卦算命,那算命的便道此子命主孤煞,头顶死气萦绕,面有早夭之相。彼时老太爷病重,于少恭出生后不久便也作古。遂一时之间家中流言四起,皆责此子不祥,甫一降生便克死其母其祖,倍受排挤……我与他幼时有谊,同情他之遭际,二姐更常邀他往我家做客,待他颇厚。他年满十五便执意离家修道学医,违逆族人之意,不肯继承家业,为族中视为不肖子孙。彼时我以为他是不满族人多年来的苛待,如今才知他是早有预谋……而欧阳家大房也因他出走之故断了后,仅余的庶出小女幼年夭折,不久后大老爷病殁,自此,欧阳家业便全部落入如今的二房手中……”

      正径自出神,不提防便见方才入内通报之人已返回,迎上前来,面上笑容多了几许谄媚,那双眼珠活络地转悠着暗自打量屠苏,一面笑迎道:“我家老爷有请公子。”

      屠苏见状心下纳闷,只道是方才自己以少恭的名义前往拜见,那门子显得不情不愿,何以待另一人从旁说了两句,便改了主意,愿意前往通报家主,此番再度前来,态度明显不同于先前。

      如此念着,屠苏跟随那人进入,据那人称,自己乃是如今的当家老爷身旁的执事,倒也说得上几句话。

      屠苏闻言,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支吾一句:“有劳了,多谢。”

      那人随即问道:“公子打何方来?家中有何亲人?与咱家大爷是何关系?”

      屠苏答道:“我素来居无定所,惟剩一出嫁之女远在江都……”说罢顿了顿,方才又道,“与少恭有一纸婚约在此。”

      那人对曰:“婚约?”

      屠苏颔首:“不错,正是他亲笔所写。”

      那人又道:“如此说来,公子此番前来是为……”

      屠苏答曰:“不为他事,少恭于月前身故,余下些许骨灰并了身前衣物,他大半生离家漂泊,我欲他故后能有归宿,遂请求能将他归葬祖茔……”

      那人闻言担保道:“如此待小的替公子向老爷承情。”

      屠苏谢过。

      待入了书房,只见那主座之上一位鹤发长髯的老者正襟危坐,老态龙钟、面如槁木,双手拄在沉香拐杖之上,惟有那一双老眼尚还活络,转出精神。

      屠苏见状,忙不迭对上行礼,脑中顿时浮现出兰生的话来:“……欧阳家大房没落之后,家主之位便落于其余几房之手。头上欧阳太爷总共留下四子,少恭之父大老爷与二老爷是嫡出,三老爷四老爷是庶出,其中四老爷最是年幼,较长房的长子少恭大不过五岁。如今头上三位老爷尽皆故去,惟剩这四老爷欧阳弘厚执掌家业……”

      那老人见屠苏礼毕,半眯着双眼打量着跟前之人。闻其嗓音清泠年幼,料其年龄不大;又见其以轻纱掩面,不辨容颜,心生不悦,随即硬声硬气地开口道:“你是何人?来此何干?”

      少年忙答:“晚辈百里屠苏,来此有一事相求。”

      那领路的执事忙不迭凑近了四老爷,替屠苏答道:“老爷,这公子乃是长房大爷的家内,据闻有大爷所写婚约,来咱家正是为将仙去的大爷归葬祖坟的……”

      此言一出,便见四老爷将手中拐杖用力拄地,一面喘着粗气打断执事之言,顿足嚷道,“胡闹!他欧阳少恭是何人?!实乃一不肖子孙、族中叛逆!我等无不羞于启齿,早与此人断了联系,如今又如何能让此人葬入祖茔玷污了列祖列宗安眠之地!”

      屠苏闻言正待上前急辩,便见那执事先自己一步,扶着四老爷劝道:“老爷,您千万消消气,莫要气坏了尊体!……”说着,便又凑近了那四老爷耳畔低声撺掇道,“老爷先莫要生气,之前来时小的便打听过了,这公子既是大爷姘头,观来年轻,想必姿色不俗、伺候人的本事过人;兼了他如今既无家人,又无居所,无依无靠,没个仰仗之人,老爷何不令他取下面纱,观其颜色,若是……”一面瞧着四老爷神色一面顺承道,“若是合了老爷您的意,不若便收为己用……”

      那四老爷闻言,面上尚且不动声色,惟那双眼珠儿宛如将要脱眶儿了一般转了好几转,鼻息微颤,十指痉挛一般掌住那拄拐,他抬首对屠苏说道:“你既自称是少恭房内人,可有聘书在身?”

      屠苏听罢点头,随即从身上取出婚书递与四老爷,正是当年由少恭亲手所写。四老爷草草看过,不置可否,只将婚书至于一旁的桌案之上,又转向少年问道:“你既来拜见长辈,又为何以面纱遮面,不以真面目示人?”

      “……”屠苏闻言,迟疑片晌,亦不辩解,只伸手将轻纱取下,露出轻纱之下掩着的无双容颜,“区区庸姿俗貌,难登大雅之堂,故而以纱遮面,还望勿要见怪。”

      自那面纱从少年面上滑下伊始,少年所道之言便已为四老爷抛至脑后,他顿觉血脉躁动、口中生涎,满面春光无限,仿佛自己又年轻了几十岁,暗忖道:“庸姿俗貌?当真会支吾,这等绝色,无怪乎他欧阳少恭这许多年竟抛弃家业不顾,说是什么学医修道,不过是借口,岂非正是为了在外寻芳猎艳、问美蓄娇?不过如今都是我的了……”

      思及于此,四老爷按捺下己我悸动,面上仍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观你不过二八之龄,你是几时与大爷一道的?”

      屠苏如实作答:“我与他一道已逾二十载。”

      四老爷闻言随即拄地斥道:“休得糊弄于我!你年龄尚未及冠,何来的二十载?!”

      屠苏摇首对曰:“不敢欺瞒,我并非常人,容貌从未改变,故而观之年幼。若是不信,可观婚书之期,正是我与他相识五载之时所写,距今已有十五年。”

      四老爷听罢便也不做声了,他捻须沉思默想一阵,对面少年恐他回绝自己之请,忙不迭又开口问道:“不知归葬之事……”

      四老爷闻声回过神来,接话道:“这丧葬之事乃是族中大事,需得从长计议,不可草率对付。你也算是他的人,我们便不拿你当外人,你先在舍下住下,待我安排诸事。”说罢又转向身侧的执事吩咐道,“将公子安排在西面的汀兰院暂住,多拨几个小子伺候。”

      那执事得令,直起身来,对屠苏做了个有请的姿势。屠苏见状,亦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依言而行。他步至四老爷一旁的几案前将婚书收回,又对座上行了礼,随后便跟随在引路的执事身后,往西厢去了。

      之后三日,屠苏皆是终日无所事事地待于汀兰院中,院中惟有几名小厮留守,道是为听候差遣,实则屠苏不明自己不过一人在此,又有何事需得这许多人伺候。更不见四老爷的身影,每日里惟有当初领路的那名唤作王二的执事前来探望,然回回都不过是惺惺作态,虽对屠苏嘘寒问暖,却绝口不提归葬之事。每逢屠苏问起,便拿话支吾,道是四老爷近日里皆会同了族中众人商议此事,寻阴阳卜问入葬时日,又遣家人前往祖荫查看修整,总之是万事忙碌,断不能一蹴而就。屠苏闻言,只是默然无语。

      这一日,送走王二。王二刚拐出汀兰院院门,便为院中的小厮拦住,凑近了挤眉弄眼地低声问道:“王爷,听闻今儿老爷在书房里大发脾气,将负责采买的老三给臭打了一顿……”

      王二闻言一面整理一回衣袖,一面答了句:“可不是?”

      小厮见王二未曾否认,又追问道:“这老三不是素得老爷欢心,这回怎的便触了霉头?”

      王二对曰:“老爷令他采买干贝、生蚝、墨鱼,他只得了干贝这一样,怎的不挨训?”

      小厮接口道:“可这般季节,我们这里又不靠了海,一时半会儿的往哪里寻这些海产。”

      王二则道:“这回子是老爷催得紧。”

      又一名小厮则问道:“我今早路过那二门外之时,听见任姨娘正大吵大闹呢,说自己的狗被老爷叫人打死了,这可是真的?”

      王二答:“是真的。”

      小厮惊道:“任姨娘乃是老爷的心头爱,素来最得欢心,老爷怎的会忽地起意打杀了她的狗?”

      王二耸耸肩道:“老爷想吃狗肉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阵,王二嗔了句:“你们且莫要只管着嚼那舌根,议论上头的事,专管看好你们的人便是。”

      小厮们则道:“我们晓得,只实在闲来无事,那公子实在闷得很,一个人在这院里,也不寻了我们说话。我们便是上前搭讪,他也是爱搭不理的……”

      其中有一名小子生得个子矮小、面黄肌瘦,本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之前也一直不声不响,此番暗地里眼珠一转,得了主意,他靠近王二,对王二低声附耳说道:“王爷,依小的之见,莫非老爷近日里意欲滋阴补肾?”

      王二一听这话便转过脸望着那小子问道:“你怎知道?”

      那小子忙答:“小的在进府之前是个郎中,曾往各处替人问诊治病,略懂些疑难杂症,从前也曾帮人滋阴壮阳乃至于修肾接根……若老爷当真欲滋阴补肾,小的倒有一个方子,包管见效,此外手头还有几根现成的牛鞭,不敢转手了他人,只等着孝敬老爷……”说着又估量着王二的脸色说道,“不过这事要成,全仗着王爷提拔……”

      那王二闻言,登时心领神会,随即说道:“如此,你且随我一道前往书房拜见老爷。”

      说罢,便领着这小子头也不回地去了,那小子当即亦步亦趋地跟上,好不得意。

      又过了些许时日,就在屠苏将要候不下去之时,终于等到四老爷驾临汀兰院。四老爷甫一到来,往主座上落了座,便挥手令一干守院的小子们退下,独留王二伺候。又令王二搬来一独凳置于自己近旁,令立于自己跟前的屠苏坐下。屠苏恐己身之毒误伤他人,惯常不与他人近身,见罢此状很是为难,正踟蹰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四老爷拉下脸来,面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登时随着他松弛的肌肤被拉动得向下弯了一个弧度,口中责道,倚老卖老:“长辈的话也不听了?”

      屠苏恐惹恼了他,只得谨小慎微地步至那独凳之上坐下。正待与他保持一方距离,不料刚一沾板凳,那四老爷便冷不丁地伸手一把拽住屠苏之手,屠苏骇了一跳,如火烧一般亟亟抽回手来,同时蹦起身来,脱口而出:“勿要碰我!”

      那四老爷断未料到屠苏反应如此激烈,惊得目眦欲裂,捶手顿足地嚷骂:“你装的甚贞洁烈妇?!自己也是给人肏烂的,老爷我摸你一把又如何了?”

      此言一出,屠苏方明了了这四老爷的禽兽心思,本欲解释自己不过是浑身带毒,此番也不说了,平生哪里受过这等侮辱,登时气得柳眉倒竖、面色通红,碍于此人到底是少恭族人,强自按捺着未尝拔剑,当即便收拾包袱准备一走了之。

      那四老爷见他要走,随即高声喊道:“来人,拦住他!我见你今日如何出的了这门!”

      随着那喊声落下,那干守院的小厮纷纷围将上来,将门口堵了个严实。那四老爷见状,正待欣赏少年的难堪,未想却见少年面上波澜不惊,不见丝毫慌乱,不过伸手将垂地的衣裾一掀,抬腿一左一右各一脚,便将两名拦路的小厮踹了老远,动作干净利落,身手过人,一见便知是名练家子。众人见状无不呆立当场,哪敢再行上前,少年就此出了屋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出了欧阳府,这归葬之事是彻底告吹,屠苏正待寻思将往何处,不提防便为人唤住。屠苏循声望去,只见一家人打扮的青年正气喘吁吁地向自己奔来,见衣着似是方家之人。那人赶至屠苏跟前停下,躬着身子撑着膝盖喘气,一面说道:“百、百里公子,我家老、老爷差、差小的来请……我家老爷恐、恐有大恙……想再见公子一面……”

      屠苏闻罢这话,不待这家人说完,提步便往方家赶去。哪料刚至那方家门首,便闻院里头云板敲了几声,有人高喊一声道“老爷去了”,随后便传来一阵哭喊之声。

      立于门首的屠苏听罢,沉痛难捱,这不过迟了一步,竟未能见到故友最后一面。他抬首望天,仿佛为止住那眼眶抑制不住的热潮一般,却见头顶的铅云密密丛丛地堆积,凑成那奇形怪状的模样,灰蒙蒙地压得人将要透不过气来。随即便又忆起今年的早春,也是在这般的光景之下,少恭病重数月,最终撒手人寰。而今自己不过欲将他归葬祖坟,却遭家中歹人捉弄欺辱,归葬之事再无法可想。这偌大一个琴川,自己已是举目无亲,徒令人唇寒齿冷。

      于门首呆立半晌,屠苏方进了方府。入目只见一片愁云惨雾,心下更觉悲凉。

      在方家守过兰生的头七之后,虑及少恭尚未入葬,不可再行耽搁,只得就此辞别方家众人,往自己曾经的故乡乌蒙灵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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