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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5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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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休息在附近的小山村。
夜风凉凉,半躺在村尾茅草围起来的石板上,山上流下的泉水汩汩的响在耳边,伴着蛙鸣虫叫,满天星斗,好一番悠然怡情的意境。
大允在和村长交流近况,也是在收集地方资料。
出来时师父没有交代我也得做这些,所以我乐得偷闲。
清风拂面而过,淡淡芙蕖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着钻进鼻窍里。
睁开眼,果然是信乃施施然停在我身边。
他的脚步总是轻巧,所谓移不出声,倒是符合大家闺秀范例,不知道他是否考虑过改行去贵族家里做贤淑女公子的教导先生,一定很赚钱!
我正想象着白花花亮晶晶成堆成垒的银块,散发着特别亲切的光泽冲着我微笑,接着毫无愧疚地争先恐后涌到了那个端丽男人怀里的时候,他拨开齐腰茅草,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然后用很温文很尔雅的声音说道:“你喜欢清净的地方。”
我不否认不承认,只定定的回望他。
“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那我有吗?”反问他,刚才将睡未睡,我的腔调里犹含半分倦怠。
“阴影,浮现在你的眉间唇角。”
他俯着脸,便背着璀璨星光,模糊不清。
“严重吗?”
“你自己认为呢?”
我摇头诚恳道:“相人者不相己。”
“你是聪明人。”他把手笼进宽袖里,浮织着繁复精致花纹的料子,被风吹得微微鼓动,好像是要御风而行一样。
我懒洋洋瞅他:“当局者迷。”
“旁观者未必清。”
我别开眼,转去望着永远沉默清亮的星辰。
“贺茂大人对我说,你很喜欢观星,能问原因吗?”
“因为它们的存在与人无关。”
“哦?”他仰首,星光漫漫撒在他脸上,透彻如玉。
我就看见他嘴角啜着温和浅笑的表情。
“怎么会无关呢?”他喃喃呢语。
“天天都有无数人死去,星辰依然无穷无尽。”
“天天也有无数人诞生,此消彼长,肉眼怎能尽观。”
歪理也是理。
干吗非要把纯粹的个人娱乐冠上正统理由?
我只想尽快敷衍过去,他反而兴趣高涨的样子。
虽然泼人凉人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我依旧懒散地说:“先生所言极是,小生受教了。”
他微挑眉,用那双漂亮的凤目瞥我一眼回道:“不客气。”
这神情好熟悉。
白天走路多累得快,我还是回去睡个好觉吧。
打着呵欠与他擦身而过,听见一声轻微叹息,无限哀伤与凄凉。
早晨揉着朦胧的眼爬起来,模模糊糊穿衣上路。
经过天德寺,进去寒暄几句混顿斋饭,很香,添了三碗饭,突然想念美浓。
“为什么?她很漂亮吗?”
同行的少年春天才被选为得业生,他听见我一边喝味噌汤一边念叨女孩的名字,便好奇的问。
我要说她不漂亮,传到小七耳朵里一定会被他怨恨,所以不提相貌,我只缅怀的说:“曾经她做的菜很好吃。”
少年受惊的兔子般倒吸口气,赶忙道歉:“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
“唉……”的确是伤心事。
“请节哀,相信这位姑娘肯定入得净土为安。”
“哪位姑娘?”
“你刚才念叨的美浓姑娘啊。”
“谁说她不在了!”我对他不负责任的揣测表示强大愤慨。
“是你说,曾经——”
“现在做的也很好吃啊,只可惜我吃不到。”
说着,悲从中来,我长长且深深的望天叹气。
隐约的听见有人窃笑。
回头,只看见信乃背影,肩头抖动。
继续前进,绕过鞍马山,两天后来到高机,旁边就是目标之一的机物神社,前年春天宜昌大人差点被拐去作了祭品的那个邪神就封在这里。
说起来是处青山秀林的好地方,在此升天其实挺不错。
封印邪神的人很有眼光,为了表达敬意,我特别加念了一段往生极乐咒,希望他黄泉路上阻碍少。
过二上山南下,是葛城,再往前是高野山,这里的僧人名望很盛,我们没有错过机会都进到寺里和僧人交流良久,收获颇多。
淳朴的僧人仿佛少见外人,有些腼腆,没几句就执意招待我们过夜。
恭敬不如从命。
寺里住着就是比山村野外舒服。
太阳一点点下落,晚霞红透半边天,浮云逍遥。
用过晚饭,我拍着略撑的肚子,走在竹林边缘。
这座寺院有一半没有围墙,天然的竹林分隔内外。
信乃保持三尺的距离走在身后。
他的脚步维持着一贯的轻盈,我怀疑连蚂蚁都踩不死。
“孤烟落长河,梦里风雨去。”
这绝对是无病呻吟,我是真的吃多了,光走路不能消耗肚中过多的食物,需要更多运动。
据说悲伤思念都有减瘦的功效,不如试一试。
保詹传来的消息说小七准备上路了,陪同人员包括美浓,只有她勉强能约束小七不自觉的迷糊,但愿他们能完整回来。
尤其是美浓,想着这里还有人在每天固定时刻念叨着你的手艺,一定要保重啊。
远望飘渺的山野。
在消息里保詹还喜滋滋地夸耀自己离美人心不远,菊若丸在他的教导下自卫术大有长进,萤中将伤臂比前几天更有劲了。
都是喜讯,照例说该高兴,我却憋着口气。
“信乃,你就不能说些话吗?哪怕是废话。”
气不能憋太久,对身体不好。
“我见你思考得认真,自觉不便打搅。”
我一转身瞪着他:“不要自作聪明。”
“你是想找人聊天了?”
今天他依旧笑得和蔼可亲,但是很讨厌。
“不要像专门等口令的随从一样。”
“给你这种感觉真是抱歉。”
他躬身,然而没有一点诚挚歉意。
正是光暗交接的时刻,竹林里或阴或明,他的脸上也是半阴半明。
有雀鸟归巢,扑棱着翅膀,从竹枝间穿越喧哗。
“你有想念的人吗?”继续增加运动消食。
他眯着眼思索一阵,平淡的说:“没有。”
“为什么?”
“没有人想念我。”
他从来没有主动提及自己的事,包括家人、朋友,看起来他就像是个无家无友来者皆过客的人。
但是,凡事不能看表面。
师父常常这么说。
我装作没有听清,向他走进一步,道:“刚才风大,麻烦你再说一遍。”
同一句话说两遍,若是真的语气不会有差异。
哀伤在他眼里一闪而过,信乃没有重复刚才的话,他垂眼把手里的扇缓缓展开。
我看着荻花图案一点一点显露,靛蓝的蜻蜓翩翩飞舞。
“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不要回忆,然而,心却是自由的。”他的脸上失去了惯有的浅笑,含糊着凉意,“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不要想念,然而,思想却是自由的。”
很有禅意的两句话。
“他们都没有错,他们都不回忆不想念,所以,我也必须学会。”
他的淡然里终于出现了看起来真实的哀伤。
这真实的哀伤,也不过是飞鸟翅膀掠过水面的程度。
我注视着他,听他婉转幽幽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悲伤,只是都习惯掩藏,白月光的清明,能照在身上却永远照不进更深的地方,那里,有蔓延的结,缠绕不断。”
他继续哀叹心中凄凉,我继续注视他笼在薄雾里的面容。
信乃抬起眼,他的眸子琥珀一般澄透,一眼望穿。
他又怡淡的展颜:“一枕黄粱泪,梦尽无人和,不如言欢醉里日,流年萧萧望明朝。”
不知道是不是在寺院里的缘故,我觉得他更适合做个僧人,所以,我诚恳地对他说:“趁着现在好机会,剃度吧,刚才寺里僧正对我说,他们这里每年受朝廷供给,衣食无忧。”
信乃手里的扇轻微晃动,上面的蜻蜓飘荡几下。
他不动声色的盯着我,突然毫无预兆的大笑,爽快的笑声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刚才那个幽怨叹息的人。
“晴明啊,我真是佩服你。”
过一会儿止住颤抖,他问我:“我说了那么多费脑筋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你怎么一点触动也没有?”
“因为我吃得太饱了,通常人在这种时候思维迟缓,可惜我相反,再加上我本身天资聪慧。”
我觉得呕吐是对食物的极大浪费,为了防止不良反应的产生,基本上我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抱歉,辜负了你一片真心。
“你要这么解释也行。”他接受得挺痛快,“不过,你的阴影,真的很重。”
又提起什么阴影,看面相有这么好玩吗。
“一皱眉,就更重了。”他指着我眉间道。
好了,食物已经消化得差不多,没兴趣再跟他玩下去,我举步往回走。
他仍旧保持三尺距离跟在后面,脚步依旧轻稳,不急不缓。
我停下来,他也停下。
“对不起,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回去只有这一条道。”他平静的讲述事实。
“那么,可不可以请你走前面?”
“可以。”
说着他果真越过我,双手握着扇,慢慢悠悠的往前走。
凭良心讲,他的姿态很优美,自然不造作,即便是半刻钟前大笑的时候,也丝毫没有粗鄙之感。
应该是家世良好、生活优越的公子。
奇怪的是,以前在阴阳寮我没有见过他。
哪怕是新晋的历生,也不该是凭空冒出来的,又不是雨后春笋。
——啊,我的腌笋干,还藏了一罐在柜子里,天气这么热,千万不要闷坏了。
资料库里没有松冈信乃这个名字,在师父核查的名单里是唯一陌生的,当时我问师父他是谁哪儿来的,他平淡的回答,“今春历生”,此外再不多说。
向保宪打听,他摇头,问保詹,也是茫然——连他都不知道的人,只有一个可能,绝对不是京城人士,起码不是贵族公子。
师父又在玩独乐的把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