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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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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我的是个十五六岁少年,轻车熟路地在前面带领。
我像头次进城的山里人,亦步亦趋,惟恐跟丢了迷路了被人笑话。
他停在唐破风式院墙围起来的宅院前,示意我到了。
进了门,又是另一个侍从引着我往里走。
宅院不大,比起贺茂府小了一半,不太像贵族官员居住的地方。
怎么说呢,不够气派。
但布置精巧。
树木齐整秀丽,南池碧波粼粼,从渡廊经过,庭中两棵榆柏枝条蔓广,是一个人伸长了手臂揽日摘月。
我被带到寝殿正面。
朱红漆的勾栏在阳光下耀目刺眼。
下意识用手遮挡,渐渐适应了,看见廊上坐一人,乌帽直衣。
小侍童冷不防从他旁边过,他给了孩子一样物件,小侍童就笑嘻嘻地道了谢跑远。
似曾相识的环境和场景,记忆呼之欲出却被一道屏障阻隔。
“站在那里的,是谁?”廊上男人问。
声音是温懒虚浮的,棉花一样飘。
我放下遮阳的手,恭敬行礼,道:“贺茂府弟子,安倍晴明。”
“晴明……晴明!”男人恍然大悟,急切地打量我。
走近两步,我再行礼。
“父亲大人,可否安好?”
“都长这么大了。”他感慨,“过来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不是一直在看吗?从我刚跨入宅院的时候起。
顺从地登上廊,我站在他面前由他审视,感觉自己是上了砧板的鱼,被去鳞被去腮,翻来覆去抹上盐,接着就该是串上烤了。
以上纯属不切实际的幻觉,究其原由,是精神萎靡导致出门前忘记了吃早饭。
算了,偶尔少一顿饿不死。
一边宽慰自己一边抱着看了不能被白看的思想,我打量回去。
令人失望,面前的男人长着极为普通的脸,盂兰盆节仪式人群里,放眼看去十之八九都是这副模样。
能生出我这般的儿子,不知前世积了多少德。
不对,对父亲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我暗暗提醒自己现在是跟血亲在一起,不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路人一二三。
意识到错误就要积极悔改,我立刻端正思想,从身边人入手寻求比较正常的父子相处范例。
保宪和师父……
我还年青,而保宪仿佛生下来就是个老头子,放弃。
保詹和师父……
我也没胆量在师父生气的时候嬉皮笑脸,放弃。
小七……
犹记几次送小七回家,父子见面不到两刻钟就相抱哭得淅沥,放弃。
还剩下谁?
光荣,沙罗……
小孩子还是及早放弃。
菊若丸……
四分敬仰四分畏惧还有两分近似爱恋。
唔,我用前八分好了。
于是,我垂下眼,用余光偷偷扫视他,充分表现出长久分离重逢时的欣喜、害羞和敬畏。
“我们亲父子,何时如此生分。”
叹口气,显然把我的辛苦误会为疏远。
他望着庭院,幽幽然说:“这宅院,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还记得吗?”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想我应该对他点头,指着左边的树告诉他曾经爬上去掏鸟蛋,指着右边的池塘告诉他曾经跳进去捉鲤鱼,然后不出意外,将听见他充满感伤的呢喃。
可是师父教导我们该诚实的时候不能撒谎,所以我老老实实地说:“不记得。”
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恢复慈祥。
“没关系,也有不好的记忆,都忘了好。”
“父亲召孩儿来,可有什么要事?”
装无知装乖巧我都拿手。
“就是想你了。最近常常想起你小时候,还没有我腰高的时候,一只球玩得不亦乐乎。”
“孩儿也时常记挂父亲大人。”
闻言,他惊喜地盯着我:“是吗?”
点头。
是啊,我记挂着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在昨天晚上还为此心力交悴。
他算是彻底松口气。
“我以为你会记恨我,那么小年纪就被送出家,去陌生地方做别人弟子。”
“不,孩儿要感激父亲大人,若不是您高瞻远瞩,孩儿现在恐怕仍是井底之蛙。”
“贺茂大人把你教导的很好。”
“师父之恩,孩儿没齿难忘。”
“是应该这样。”
他手里握着一把桧扇,系着玲珑结穗子,穗尾铺在深色直衣上,像蜿蜒的水蛇。
“你的两个兄弟——”他沉吟着,找寻最恰当的字眼,“最近不大好,你们过去相处不多,但兄弟一场,缘分相牵。本想让带你去看看他们,无奈病体污秽。”
你是怕我传染上,连最后的继承人也失去吧。
“父亲大人勿需担忧,孩儿虽不才,亦当竭力为兄弟祈福纳祥,祛污除秽。”
我说得诚挚,他听得激动,桧扇掩面拭眼,一再重复“汝为吾儿甚幸”之类的。
维持恭顺谦和的态度,我在心里疲倦,比抄写金刚经还累。
你还要把场面话说多久?
情绪缓过去,他终于开始进入关键部分。
“唉,难为你有这份心,但怕只怕他们已无福消受,实际上,两人病体沉重,几到性命堪危的地步。”
男人顿了顿,再开口竟是含了殷切,“若真有不测,安倍家就剩你一位公子。晴明,为父已和贺茂大人商定,你可以即刻返家。”
他凝视我,面容恳切而焦躁。
“贺茂大人仍旧是你的授业师父,有空时你还是可以过去跟他学习,只不过大部分时间你要呆在家里,为继承家族做准备。”
师父已经和他谈好条件了?
突然有种被卖掉的感觉。
再细想,师父不会是强行指派弟子命运的人。
“如果他愿意”——他一定是这么说的。
他从来只是引导,不插手,就和当时对待小四一样。
我吸了口气,迎上对面男人的目光。
“对不起,孩儿恕难从命。”
他是第几次惊诧了——人家说心情大起大落对老人家不好,真是抱歉。
“你必须回来,只要你姓安倍,就是这个家的人!”
我也没说要改姓啊。
“父亲大人,孩儿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家的——”
“你只要叫我一声父亲大人,今生今世都是我儿子,做子女的岂有不听从长辈之理?!”
“请不要用强迫的口气。在贺茂府这么多年,孩儿已经将自己视为其中的一份子,只想继续跟着师父学习。”
“回家来并没有让你断绝师徒关系。”
“但是,那样便不能专心一致。”
“你是想眼睁睁看着安倍家后继无人陷入绝境吗!”他恼怒了,桧扇捏得死紧,指节泛白。
“父亲大人请冷静,孩儿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回到陌生的家。”
“自己的家居然说陌生!即便十几年来联络甚少,总不该忘了曾经生长的地方。”
“我不记得曾经生长的地方在哪儿!”打断他,仿佛心里忽然燃起一团火,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讨厌被强迫。
“你说是这里,可我不记得,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这宅院目前的情况,难道不是匆匆整理出来为了拘绊我,让我留下来?”
他不接话,刚才的怒气眨眼间被收得了无影踪,剩下冷静的注视。
半晌,他说:“不愧是贺茂大人的弟子,把你送去没有做错。”
他不再有起先试探性的让人觉得漂浮的语调,也不用后来老羞成怒的气势,转而沉稳有力。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命人重新收拾这里,或许我是抱着一丝期望,很可惜,期望终究是水中花月。你心里总归没忘自己来自那里,已经足够,不回来就算了。”
男人垂眼,捋着水蛇一样的穗。
我恍惚,这人态度比六月天变得都快。
“我还能撑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定到时候你会改变主意,更实际点,你会有新的弟弟来继承。”
他把桧扇展开,现出扇面上不同寻常的桔梗图案。
“当然你也不会记得这把扇,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就央求我送给你,我不允,又哭又闹。”他嘴边漾出回忆里的甘美。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上藏着细碎的岁月痕迹。
“回去吧,对于陌生的地方不需要留恋,有空余给你两个兄弟祈祈福,顺便祝愿你的父亲身健体康,永远不在你不乐意的情况下把你召回来。”
最后,他轻微的调侃。
我越发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行了礼,转身要走。
“照顾好自己,身体弱就不要逞强,病起来怪吓人的。”
我立住,迈不开脚。
原来他一直看着,不止从我跨进宅院的那一刻。
后来师父告诉我,年长的兄弟缓过劲来了,性命无忧,而年幼的那个回天乏术。
半是欢喜半是悲。
让目前的我没有产生浓厚感情的父亲大人,不知道脸上又添了几道风霜。
他把桔梗扇送给了我,被我放在唐柜右手隔间里,用橙缎裹了,挨着小师弟画了乌龟的《金乌集》默写稿。
看起来挺不吉利,可是没办法,别的地方都塞满了,将就一下吧,想来他不会介意的。
我为自己时不时发作的懒惰开脱,不一会儿就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