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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36章 ...

  •   这次感冒本应该像千千万万次别的感冒一样,只是生命中无数病痛之一,然而却最终让我铭记了一辈子。
      因为它缠绵的余韵,害得我直到除夕元旦仍被严厉禁止出房间,连小七猫又都不遗余力的守在门口,我被憋得越发气喘,小廷则隐藏着欢欣积极煎药。
      他的这种态度着实令我心寒,我不只一次的抱怨他缺乏友爱精神,缺乏发自内心的对病人的关怀,什么药都灌进我肚子里,要是药性相抵发生毒变可怎么办啊。
      他吊眉不屑地瞥我。
      “你比阿春还罗嗦,人家一小姑娘,拿着什么吃什么,从不抱怨。”
      “她是天真无知啥都不懂,看谁都佩服得不得了,我却是早把你看穿了。”
      “啥都不懂又怎么了?比某些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可爱的多。”
      “可爱?”
      几时小廷学会赞扬人了?当年我把他从嵯峨山沟里拉上来也没有一句好话。
      说不定,是被少志带坏了。
      我这么猜测着。

      这个新年开头过得忒倒运,由此推断接下来的一年也好不到那里去。
      盼啊盼到初七,今上照例带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悠悠闲闲地出玄武门到紫野,在小川旁边围起幕帏,皇族显贵争先恐后折了松枝吟歌答诗饮酒作乐,取意万寿无疆寿比南山,我却遥遥哀悼那些可怜的被牺牲了的小松树。
      师父携了小四同去,后者老大不乐意像要奔赴刑场似的,我刚被允许在府里走动,也不好帮他。
      要不怎么说府里最会心疼人的还是美浓呢,众人皆唯小廷命令不从的情况下,她坚持熬了七草粥给我,看我吃得唏嘘感叹泪光闪闪,不住柔声的劝慰:“饿痨鬼,又没人跟你抢。”
      美中不足的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一般的七草粥,加了好些料,也亏得我口舌全被药汤糟蹋了味觉迟钝,被骗走一片真心。
      小四回来后依然闷声不响,眉眼里少了些许阴霾,竟有了丝拨云见日的迹象。
      我不解,晚上裹件黑色外褂偷偷溜到他房里。
      松明燃得明亮,他面前地板上放着的短刀因此反射着耀眼的光。
      散青贝漆的刀鞘上一圈圈铜纹,古朴典雅,西织坊出品的饰穗像倚在武士旁的柔顺姑娘。
      见我进来,小四镇定自若,打量一眼,说道:“好了吗?”
      正要拍拍胸口大放豪言,喉头一痒,忍不住咳起来。
      逞强的机会老天一点都不给。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到处跑,看被小廷逮着了——”
      我可怜巴巴地望他,竭力假装成被大灰狼欺侮的小兔子。
      “我也没要赶你走,过来烤烤火。”
      对策成功,我便高高兴兴地走过去。
      “没见过这把刀,什么时候得的?”
      小四略犹豫。
      “今天。”又犹豫,补充道,“互目丸。”
      “诶?就是那对互目丸,之一?”
      “是。”
      没想到啊,有生之年我能亲眼见到宗近大人闻名遐迩的神秘短刀。
      压抑着激动的颤抖,我把手放在刀鞘上摩挲,铜纹的凹凸很圆滑,摸上去凉凉的。
      “可以打开吗?”
      小四不说话。
      “那就是默许咯。”
      我欢欣地抓在手里,刀出鞘,尖锐寒气刺在静静夜里,划破幽昧烛光。
      “被人叫做哥哥的感觉如何?”
      他的目光停驻在刀上,看我把它前后翻来倒去。
      “没如何。”
      “怎么会没有?多少年了?”我抬眼,“被小五们成天师兄来师兄去叫的时候,也想过那声‘哥哥’吧。”
      “没有。”
      他从我手里把刀接过去,光亮的刀面映出他深邃的眼。
      “我不要再听见这个词——曾经是这么想的,从走出那扇门走出这座城,母亲抱着我哭泣时开始。”
      深邃里蒙上淡淡的云雾。
      “暮秋的风吹得叶子纷纷落,铺满一路,踩上去哗哗响,走了一天又一天,很累但是不敢停。还是被追上了,母亲倒在我面前,仍紧紧抱着我,一个人狠狠踢我,然后被叫走了,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时,我才慢慢爬起来,身体冰凉,又开始一天连一天的走,直到被带回这里。”他转眼看看我,“以前我决定永远不对任何人讲,现在却能平静的告诉你,那段日子是真的过去了。”
      “——那个男人,对你说了什么?”相比小四的过往,我更感兴趣兄弟重逢的场景。
      “同树枝连叶,折去亦无别。十五年改变了他的外表,心里却没有变化多少,仍是个爱撒娇的人。”他表情柔和,语气仍是淡然,逐字逐句的回忆,“他仍如当年一样喜欢着那个皇兄,带他避开侍女随从爬树捉鱼的哥哥,被责罚后偷偷安慰他塞给他唐果子的哥哥,坏心眼的想要把小鸟翅膀折断时阻止他的哥哥,那个时候,他真的很娇弱呐。”
      屋外庭院里,树枝簌簌作响。
      “他竟然哭了,假装被沙迷了眼,一点都不高明的小把戏。”
      “不高明不等于,无效。”
      小四为我拉拉外褂:“对,他已经学会御人之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你会回去吗?”
      “回哪儿?师父找到我把我带回来,贺茂府就是我的家。”
      “那里有你至亲。”
      “现在,我的亲人除了师父一家就是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混小子。”
      小四像个长辈一样含着宠溺的口气指责我们。
      而且,在微微笑。
      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
      “小四,其实你年纪比我大吧?”
      “唔——”他沉吟了小半晌,然后很肯定的说,“不知道。”
      “……你的这张脸太有欺骗性了,说不定你和博雅大人一般大。”
      “我认为就精神心理状态来说,我比博雅大人成熟。”
      的确,博雅那张温和无害质朴天真的脸才是真正骗死人不偿命。
      “小四——”
      我亲热的挨过去。
      “有话就说,别动歪脑筋。”
      “明明刚才还是和乐气氛的,你这个破坏天王!”
      “没事的话就快回去,不然我就去告诉小廷。”
      实际上,小四你是个尽得阴狠真传的人!
      “互目丸借我玩几天,你知道我成天呆在房里很无聊很寂寞,也让我沾染点皇家贵气,好不好?”
      “不好!”小四严正拒绝,不留丝毫动摇余地。
      “为什么?”我坚持。
      他不语,刀还入鞘,然后被他攥紧,恐吓性的斜瞪我。
      不借就不皆,干吗,那么阴冷冷的——
      小气!

      在我忿忿不平,把药汤当茶水,把低热当正常,把看上去很美闻上去很香的糕点视为毒物的时候,讨伐军却接连传回捷报。
      根据官方公昭天下的说法,讨伐军新任主帅凭借仁义之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首先劝降了三河国守,军队以三河为据点,对执迷不悟的叛贼进行了强有力的打击,摄于天赐皇威,叛军节节败退,目前只余小撮残兵逃到南部沿海一带,不日即将肃清。
      朝野内外虽然谈不上欢欣雷动,倒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对萤中将的溢美之辞明显增多,此时不捧更待何日。
      保詹跟我说了些,听得我头皮发麻手脚发抖。
      他们确定说的是有血有肉明显是个人的萤中将,而不是骑着八岐大蛇仗着一把天丛云剑混乱天下的速须佐之男命吗?
      “公卿们还为了抢他做女婿争得头破血流呢。”保詹显得很开心。
      “你不着急吗?”我觉得他的没心没肺有点过份。
      “急什么?”他眼神里疑惑重重,“要我说,他回来后若是能收收心,正经娶妻生子,再好不过。”
      “菊若丸多几个弟妹,也不会太寂寞。”
      “对呀,萤中将看起来风雅流魅丛花遍过不染香,也不过是个寻常男人,总是要找个人来好好爱的。”
      我眼光复杂的望着保詹,看得他抽筋。
      “喂,你是真的已经退烧了吧?”
      在某些方面过于迟钝的人,我无话可说。

      “可是,你知道实际上萤中将是怎么劝降三河的吗?”
      看他那副故作神秘又忍着笑的表情,就知道内情一定是与表象截然相反的。
      “首先说三河国守是萤中将家表亲,他妻子还做几年萤中将的奶娘,然后是他女儿刚刚嫁给了萤中将兄长的妻弟。所以呐,萤中将走到三河城门下,只抬头一望啊,国守就吓得哭爹喊娘的,慌慌张张赶不迭地开了城门,立刻毁了和远江的联盟书,并且亲自双手奉上那边原本的守备计划和眼下的兵力分布。”
      贵族间的关系本就这般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用起来挺方便,萤中将敢去自荐做主帅,除了私心作祟,怕是早就想好可以利用亲属关系讨得大便宜。
      他不是个有勇无谋只凭运气的人。
      听说三江国守是个精瘦男人,上唇两撇小胡子和鲇鱼的挺像,眼角的皱纹能挤死蚊子。
      看这样的人慌张起来好似很有趣,光想那些皱纹抖起来的模样,和萤中将白煮蛋的脸放一块,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那与远江对战的真实情况呢?
      保宪有条理的个性在这种关头发挥得如鱼得水淋漓尽致。
      从正面从侧面,如何收集情报,如何商量计策,如何确定总体战略方向,如何谋划细节,记述得详细周全。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正好被我当作激发豪情的消遣读物。
      征伐军先享用了三河城源源不断的供给,粮草囤积到了相当的水平,将士们养精蓄锐,再不用担心从睡梦里惊醒跑出来溜达溜达释放多余能量顺便骚扰兼磨爪的黑瞎子,心里舒畅,饭食又充裕,自然而然对最终战斗的胜利充满信心。
      意志坚定了,体力满溢了,对手开始焦虑了。
      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征伐军长驱直入,攻破远江边界防守,雄赳赳跨过天龙川,兵临国府城下。
      国府依赤石山而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为了防御征伐军,几乎所有兵力都集中在了城门。
      萤中将把副帅、军监、录事、军曹等官员一级的召集起来,就着目前形势一通分析。
      大部分人主张不记代价一鼓作气攻入城——他们要的只是功绩,区区人命算什么。
      英明神武,关键是仁慈悲怜的萤中将大人当然义正词严地否决了。
      为了佐证白白牺牲无助于战事发展甚至可能导致溃败,保宪被他拉出来要求卜卦凶吉。
      亏得保宪也是有着仁慈悲怜的思想,何况也被萤中将影响了不少,卦相当然是直攻非吉。
      强攻派立刻蔫了气。
      萤中将这时才不急不缓地道出自己的计划。
      先安排三小队兵士,每天晚上轮流在城下喧哗,敲鼓敲锅砸缸,只要声响大,有位军监本想顺便考察前人四面楚歌的实用性,后来被提醒了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别人家地盘上,要考察动摇的难不保是自己人。
      另一方面,军中选身强体壮兵士三十人,由山麓下悄然绕到赤石山背后,距离百里外的地方是天龙川支流井川,越过这条河便是日板,是通往骏河的捷径。
      这些挑选出来的士兵所要做的,就是把河上一座木桥改造成石桥。
      表面看上去,是给可能兵败逃窜的叛贼制造了方便。
      于是很多人都不理解,但萤中将轻巧一句话就排除了阻拦。
      在精神高度紧张又被连续骚扰十数日之后,突然一日萤中将命城下兵士全部回营。
      寂静的夜,静得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守城的叛军明知道有诈也顾不了太多,防备自然松懈。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征伐军中百余兵士轻装简行爬上城墙,进攻在悄然中发动,叛军虽殊死抵抗,终还是没有抗过去。
      随着城门的轰然垮塌,远江国府收复。
      叛军首领阿久根带着余下不足千人的一队兵士翻越赤石山,仓皇逃窜。
      很快他们就来到井川,石桥已经建筑完毕,静立河面。
      背后是尾随而至的征讨军主力,井川上游是从三河绕赤石山北麓赶来的辅军,阿久根望着石桥良久,忽然下令顺河而下。
      败兵性疑。
      阿久根也不例外。
      尽管桥那边什么异常也没有,在他看来,“没有”就是异常。
      他必须选择一个最稳妥的挽救办法。
      叛军逃到见付,挟持城主在这个海岸边城里进行最后抵抗。
      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坏人完败好人凯旋。

      精彩。
      我长长吁口气。
      萤中将确实熟读兵书经验丰富,不光完成了作为主帅的使命也兑现了承诺。
      搞不好他和我一样,天赋异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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