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流》小三儿

33、第33章

　　今年冬天很干燥，鸭川有不少地方露出了河床，住在沿岸的孩子三五成群邀约在大片卵石滩上嬉戏。
　　趁着有空，我去找小廷。
　　到了西市药铺竟没人，邻居告诉我兴许又去守罗成门的少志家了。
　　“又”——这是个很玄妙的字眼。
　　问了位置，看看天色尚早，我慢慢踱着步子向城东南走去。
　　衣衫仅能蔽体的无知少年从身边打闹而过，苦大愁深的成年人默默拉着沧桑的脸，穿着缀补丁小袖的女人大声呵斥着无为的丈夫调皮的孩子，佝偻身体的老人拄着弯曲的木棍指桑骂槐。
　　同一个城市里，几条街外，便是锦衣蜜食浮华贵丽。
　　我叹息着同人不同命，惋惜着无可奈何。
　　少志的家不难找，在狭窄街道尽头窝棚群最后，一所独立而建的小院子，半人高的篱笆墙围绕着三间木房。
　　我先看见这一带少有的结实完整的大门，踌躇着不请自来算不算卤莽，但是，在听见里面鸡鸣狗叫夹混着“左边那只”、“你倒是抓紧啊”之后，心里一片坦然地敲了敲门。
　　小廷看见外面是我，短暂的错愕后，忙不迭地拉把我进去，饱含深情的说：“好了好了，行家来了。”
　　于他是松了一口气，于我，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警惕地环视四周，公鸡母鸡具是惊魂未定眼泪汪汪，性别不明年龄幼小的黑犬则兴奋异常。
　　小廷把我的手抓得死紧，完全不给反抗机会，目光凌厉地停留在早选好的目标上，毫不留情的说：“那只尾巴上有撮白羽的，肥瘦合适，水已经烧好了，就等着它下锅。”
　　衣摆被拉动，我垂头看去，纤细的手指捏在上面，再往上，寻常的面孔透着不寻常的嫣红，一对杏子似的眼睛，羞涩中无限憧憬的盯着我，薄而淡的唇蠕动却不发声，我正想问“姑娘有什么事”，冷不防一把闪耀寒光的尖刀直直伸到眼前。
　　头脑里只闪过一句话——杀人灭口！
　　瞬间，很安静。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停住过呼吸。
　　即便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不是恐惧，无关惊愕。
　　半晌，就在小廷缓缓把视线转到我的脸上一副淡漠里暗藏催促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夺过尖刀闷哼一声使劲摆脱桎梏向着无辜的受害者冲过去，只听见小廷飘渺的说了句：“只不过杀只鸡而已……”
　　他哪里知道，这种低微的生命曾经为我们任务的完成做出过多大的帮助，它是我们永远不收报酬的伙伴啊——

　　“阿春，多吃点，病才能早点好……晴明，你的汤。”
　　“只有汤？”
　　“唔，脖子可以给你……血不行，要留给阿春。”
　　阿春满嘴油，抬起头含含糊糊地说：“有好多呢——”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多的，拿来做药。”
　　她用不容看错的敬仰的神情望着小廷：“廷哥哥好利害，什么都能用来做药。”
　　“那是当然！”小廷很受用的样子，“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我只管安分的喝汤啃鸡脖，不去回想他曾经的辉煌事例。
　　但，再多的汤也有喝完的时候，鸡脖也只有一份，我打量着敏捷地收拾了碗碟的小廷，说道：“不知道少志大人能分到哪一块？”
　　“他？一口汤都休想！”
　　小廷恶狠狠的口气吓到阿春，后者小心翼翼地说：“哥哥每天工作，也是很辛苦的，阿春可以自己少吃点给哥哥。”
　　“你敢给他，我就全拿去喂狗！”
　　“对小姑娘发什么脾气？！”我好心地拍拍阿春颤抖的肩，可怜的孩子，平时还不知道受了多少不明之气呢。
　　唉，谁叫你哥捏了小廷的软肋。
　　不过，小廷竟然能压抑本性老老实实的践诺，很难见的呐。
　　“哼，我养的鸡，爱给谁吃就给谁吃。”说着，捧了碗碟一摔门出去。
　　“耍什么威风。”我抚着阿春的头，宽慰道，“他就这性子，嘴巴烂但心地好，特别是，他越是喜欢一个人就对他越坏，就跟欠了他金山银山似的。”
　　阿春惊异地看我：“真的？那么，他不是真的讨厌哥哥？”
　　呃……根据刚才我的经验总结，好像的确是。
　　小廷长年与药书药材为伴，朋友很少，特别是年纪相近的朋友。
　　然而，如果他不改改气死人不偿命的鬼脾气，恐怕连这不容易得来的朋友也会失去。
　　少志一定忍得很辛苦，我不禁感喟他的坚毅。
　　“晴明哥哥。”小姑娘怪伶俐的，见我和小廷关系好，嘴巴就甜起来，一口一个哥哥，“你是做什么的？”
　　“现在是阴阳得业生。”
　　“哇，阴阳师呐！”
　　“不，还不是。”她这么兴奋弄得我有些得意。
　　“帮我们看看这房子好不好？还有看看病痨鬼有没有被赶跑，还有看看哥哥能不能升个大官，还有还有——”
　　“阿春，阴阳寮的人不能私下活动。”小廷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走进来，“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在我面前提什么病痨鬼，哼，你哥要是只会耍小聪明一辈子都是被别人欺压的命！”
　　小廷看起来是在帮我解围，效果却很差劲。
　　我白了他一眼说：“在外边时就看见这房屋地位不错，也没有乌云压盖，姑娘神清气朗，想来少志大人爱惜妹妹天亦有偿。”
　　哄女人的技巧是保詹亲授，加上我天智聪慧举一反三，不然保宪也不会总差我做和事佬了。
　　小廷背着阿春瞪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我谦和地回看他，一派正直端方。
　　这场没有意义的关于持久力的对抗中，我延续了一贯得胜的传统。
　　“阿春，药煎好了放在厨台上，记得按时吃，我带这个家伙回去拿东西。”
　　离开少志的家，小廷沉着脸显然还在生气，我少不了主动缓和僵局。
　　“没想到你炖鸡的手艺这么好，什么滋味都在一个鲜字里，而且喝了以后，瞧我在房里坐了那么久都没觉得冷。”
　　他一个劲儿往前走，突然闷哼：“你以为那汤是喝着玩的？！本来是只做给阿春，算你运气好。”
　　“嘿嘿，小廷总归是个好心人。”我赶紧谄媚的笑，“所以少志大人是万不能吃的，本就年轻气盛。”
　　他终于回头来，给我一个“总算能明白”的眼神。

　　一段时间没来，小廷家里仍旧那股混杂了无数药材但却不会引人恶心的味道。
　　他在小七给他做的药箱里翻翻，拣出一枝很像朝颜的植物，叶大，边缘呈锯齿状，花已经蔫了，但小廷的独门保鲜法让它维持原本的色泽，白色，接近花蒂带紫色，接着他又拣出几颗黄白色的种粒。
　　“这是曼陀罗华，叶子晒干后可以治疗咳喘，种子却有巨毒。”他漫不经心地讲解，故意停顿一会儿观赏我不明意图的求教样，“以上是大多数医师都知道的，但他们不知道这种植物还能做成麻药。”
　　他绕到那墙一样的药柜前面，寻找片刻，拉开一个抽屉掏出里面纸包丢给我。
　　“用水化开无色味淡，花香似的，虽然不会造成终生麻痹，一时麻醉还不错，拿去试试。”
　　有好东西我向来不拒绝，揣进怀里准备告辞。
　　“等等。”他叫住我，说，“明年我要出趟远门，估计得有个一年半载的，你们要什么东西早点说，我赶着多做点。”
　　“诶？”我惊讶地看着他，“要去哪儿？”
　　“伊予。”
　　“干吗？”
　　他犹豫了会儿，后来觉得不是非保守不可的秘密，便说：“成亲。”
　　开始我以为有风，后来以为耳鸣，直到他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
　　“我老家在伊予，几年前族里长辈就定了门亲事，老催着我回去，烦死了，干脆依言办了一了百了图个清净。”
　　“对方是谁？”
　　“我生出来就没回去过，谁知道呢。”
　　他说话的时候还在哗哗哗磨着药，一点都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终生大事。
　　“希望不会长得太抱歉，脾气要是和你一样，就真的是天作之和了。”我调侃。
　　“反正是娶回来做饭洗衣生孩子的。”
　　“这话错了，重要的是余下的半辈子都陪在身边，一起哭一起笑，吵嘴拌架，老了齐齐坐在太阳下聊天。”
　　磨药的声音停下来，小廷看着我，良久。
　　“原来你怎么急切的想成亲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