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1章 ...
-
最近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当年会选择修习阴阳道,为什么他们会成了我的师父、师兄。
贺茂忠行,我的师父。总是一副温和面容的长者,这温和,就像春分那天傍晚的夕阳,虽然是接近暮终,但切切实实的温暖,而且希望的气息浓烈——至于结果如何,那就只有天知道。
贺茂保宪,我的师兄兼师父。大凡见过的人都称赞他是个谨慎谦顺的好儿郎——所以面貌是带有欺骗性的东西,倒不是说他本人莽撞,依规照矩是一项美德,可如果再延伸广一些就是没道理的执拗了。比如一群师兄弟在辛苦默写咒诀时,他却在为我动了他的书卷排列次序而烦恼——幸亏,只表现在私下日常小节上。
贺茂保詹,我的师兄,貌似没有心计乖巧贪玩的少年。“貌似”的意思就是说,实际上他有心计也不乖巧,当然没到城府深厚阴冷乖诞的程度——这种品性首先就得被师父逐出家门。然而能一边和橘家小公子踢球一边探听到大公子有几个情人分别住哪里身边都有些什么人之类的,在京城同年龄少年中真不多。
即便是我贤良淑德的师母大人,相夫教子的典范,参加一次普通的茶会也能挖回来一堆隐秘事。
所以,贺茂家的家训就是:和颜悦色,谨小慎微,敏捷机智,深挖细查。
当我再次念叨着这几句时,除了叹息自己的坚贞贯彻外,又夹杂了一点不足道的困绕——为什么谨尊师诲的我,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遇见他?
“他”是源博雅,挂职近卫府,从四位上右近卫中将,早逝的克明亲王嫡子,天生身份高贵然则降为臣籍,理论上远离皇权争斗,位居朝堂而不会政事,每日早朝时打瞌睡是大殿上司空见惯的风景,据说他为人敦厚,说白了是只软柿子,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消耗国库堆积的粮银。
我一个小小得业生无位无品,即便知晓这么个人物,跟在师父后面启奏或仪式时远远瞄过几眼,但无论如何也谈不上会有相交。
我一向自诩的预感这次是狠狠栽了跟头。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很适合,呃,收集资料和开展工作,所以我单独去了三条院,给新来的夕夫人送份礼,虽然只是区区几条无毒无害青纹蛇,但贵在我们是诚心诚意要帮她,的情敌扫清障碍。
现在我年岁尚轻,道行尚浅,通常也就做这么些小事,往后我还要继续一边观摩师父在各种仪式上的举手投足应对附会一边巩固自我学习,至少十年。
历史性的相遇就在我巧妙挑落门栓的刹那。
后来我得意的向他炫耀自己敏捷的反应力,他却冷哼,指着手掌上痕迹清晰的一圈牙印:“你牙齿的反应力倒是顶级的快。”
我讪讪地笑,竭力辩解:“谁叫你一伸手就捂人家的嘴,还连带鼻子,差点我就横尸美人屋外。”
他脸色微变:“我不是怕你突然叫出来嘛。”
我白他一眼:“去,看身形举动稍微推敲一下就知道不是同行也接近同行,会自丢自脸的叫出来么?!”
“你干夜活却穿着白衣服,亮晃晃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我这是工作需要,方便装神弄鬼逃遁。”
“不过,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原来鬼神是你们糊弄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堂堂中将大人是暗卫,还是个会帮那个男人偷情书的暗卫。”
补充一点,那晚他要偷出来的毁掉的,是清凉殿里那个男人给旧相好夕夫人,却反被夕夫人拿来做为要挟的情书,一共才两句诗——这个女人会诱惑男人,可惜不懂自敛,最后她又成了谁的夫人,我不知道,我们从来只关心眼前事。
处于奇怪的默契,或者是他差点憋死青年才俊,我差点咬掉青年才俊手掌一块肉的相互内疚,我们都没有把对方的身份公开给自家人。
殊不知,那一夜为始,我们之间展开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被后来人称赞为“孽缘”的悠长关系。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文台旁,提起笔,滴了两滴墨在纸上,然后又放下笔。
想不出要写什么,谁叫现在是无事之秋。
眼睁睁看着那两滴墨渐渐浸染,我在心底默默加油,可是整整过去了一刻钟,两滴墨仍如牛郎织女完全没有溶为一体的希望。
我不由气馁地叹口气。
有人拍拍我肩膀,我回头,正看见一张没品的脸在没品的笑。
“晴明,你不要突然一副深沉样子,会吓死人的。”
我眯起眼。
人家都说美人即便挖鼻孔也是优雅非常的,像我这么俊秀逸丽的青年,只会吓得神仙争先恐后排队观赏才对吧。
大概是醒悟到自己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没品的人只闷笑了两下就急急打住,呛得咳了几声,才继续对我说:“保宪师兄叫你过去一下。”
我默然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顿下来回头对他说:“笑一声260文,看在同门份上,两声就500文折合半两银子好了,待会儿我回来的时候收。”
顺便白送儒雅微笑一个。
调笑我,岂是便宜的事!
“晴明,早上的功课你又没有完成。”
“《金乌集》我三年前就倒背如流了。”我坦然的讲述事实。
“那也不能偷懒耍滑头,你这样子怎么给师弟们做榜样?”
榜样?
榜样究竟是激励后辈奋发学习印出一模一样的车辙,还是激发后辈吸取精华印出更漂亮的车辙?
我习惯性的盯着保宪胸前的唐草纹花样,带着惭丧的表情开始出神。
等我研究透彻单一花纹的起承转合和多个的排列规律后,听见长悠的叹息。
“算了,我知道你记性好,但是你为什么要怂恿小师弟在他七师兄的纸卷上画乌龟?”
我立即调整心思,委屈地接道:“哪有?小七默完后在结尾画了一个圈,旁边添了几笔勾,他硬说是金乌,我看倒像风草子,小师弟凑过来瞧了瞧就说,这不是乌龟吗,然后很热心的给我指点——当然为了更清楚他手上握着笔,一番点画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果然非常像乌龟……”
“闭嘴!”
保宪这一吼一点气势都没有,但谁让他是师兄兼师父呢,我还是知趣的照作。
他看了我一眼,终于放弃追究。
然后我帮他修改了师弟们一半的默写。小六每次都会把第二段的第一句默成第三段的第一句,第三段的默成第四段的,第四段的默成第五段的……真难为他还能坚持默到最后一个字。
做完份外工作,我望望天色沿着板廊走向饭厅,猜想今天早饭会吃什么,不要又是盐渍乌贼串饭。
路上正好遇见了下早朝回来的师父,身旁跟着个麻子脸,可能是来商量公务的。
我恭顺的行了礼,目光从垂下的眼帘暗暗瞟着麻子脸,比城东阿钟家卖的芝麻饼上的芝麻还多的麻子。他一直不断的称赞师父教导有方云云,我只好一直不断的猜想早饭。
过耳不忘的本事我驾轻就熟,从第一次在师父讲授六字诀时偷玩纸鹤打架就开始修炼了,所以吃饭时我一字不漏的把长篇溢美之辞复述给不在场的师兄弟们听,片刻之后,除了神经比较强健的保宪保詹小师弟,其他人目瞪口呆继而脸白继而反胃,我一边为不甚美味的食物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惋惜,一边帮小四喝掉了他的味噌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