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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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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然而这个偏僻的乡间小镇却早已进入草长莺飞的时节。春意盎然的农家院子里,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女孩跺著脚,死死地拉扯著一名青年男子的衣袖,硬是要听他说上一段她一心向往的江湖故事。
男人看著自己下场凄惨的袖口,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
“我说丫头,你要是想听,就先把我的袖子放了吧。你再拽它,怕是我就不能穿著它去十娘新开的酒楼了呢。”
“你先说一段我再放。”
看来是对自己上次食言跑掉记了恨了。小家夥人虽小,却一点都不逊大人,都精得过十娘了。男人大大地叹了口气,琢磨著是跑不了了,干脆就地坐了下来。
“丫头,你知道青云梯吧?”
“知道。”丫头脆生生地回答,神情得意,”相传青云梯百步一折,千步一曲,层层逶迤盘桓上去,恍若平步青云,遥处可达天厅,故称青云梯。两岸间或有梅、竹、松、菊等悬崖边临空而立,风景如画,美不胜收。青云梯一共有青云崖的十三位绝世高手各自分段把守著这条上下山的唯一途径。江湖中曾经有不少人试图闯过这道青云梯,以求从此扬名,不过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丫头,既然你都听得这麽熟练了,何必要再求著我再说一遍呢?”
“我不管,我就是要听云舒公子的事儿。”丫头杏眼瞪著男人,”你倒是说不说?”
“好好,我继续就是。话说青云梯的顶端是青云崖。听说那里住著的人物个个如谪仙人一般,尤其是韶帝的得意弟子云舒,更是风雅别致,武功出神入化,舞得一手好剑。世人称之云舒公子。他们本来平平静静地在崖上生活,世间一切琐事皆若云烟。谁知好景不长,韶帝的大弟子叛变夺了他师傅的位子,立号昭帝。他软禁了上一任的韶帝,更强迫云舒公子发誓一生效忠於他。你想,自爱如云舒公子自然不肯。两人定了个赌约,若是云舒能孤身闯过青云梯十三道关卡平安离开,只要他今生永不回青云崖,昭帝便放弃这个念头,并且好好善待韶帝。若是不能,他便要心甘情愿地留在昭帝身边,终生不得有背叛之心。”
“後来呢?”
“云舒公子带著他的式微剑独自下青云,十三高人皆败於他手。从此以後,他便隐了江湖,不再过问江湖事。曾有好事者传说,有人尝在江南的西子湖畔见到他与一青衣人泛舟湖上,两人煮酒抚琴,相谈甚欢;也有人说他骑著一匹青骓马,腰佩式微,出没於各大名山古迹之间……不过也都是传言罢了。总而言之,云舒公子的行踪已经成为传说了,那些仰慕者也仅能臆想而已了。”男人一口气说完,笑嘻嘻地低著头,“丫头,这下子可以让我走了吧?十娘在等我呢,再不去帮忙就得挨骂了。”
小丫头斜了他一眼,松开了手,脸上却带著女儿家的雀跃与骄傲:“我就知道云舒公子一定能够离开青云崖的。因为他是云舒公子嘛,他若不能还有谁能做到?”
男人见她如此神情,转了转眼珠正要说什麽,忽听吱呀一声,竹篱对面原本隐於树後的木门中走出一个人来。
“小白。”
还没等他打招呼,丫头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跟在了来人身边。
男人见状,扬起手,刮著脸皮羞著丫头:“刚刚还云舒公子长云舒公子短的,怎麽见了小白就转风向了?小小年纪,见一个爱一个倒是学得快啊。小白,你说是不是?”
被叫做小白的青年尴尬地笑笑,刚刚摇了摇头,话头却被底下的丫头抢去。
“我是喜欢云舒公子,可是我要嫁的人是小白。又不是某人,这里一个绿袖,那里一个红箫,小心十娘知道了扒了他的皮!”狠狠瞪了一眼对方之後,丫头乖巧地拉拉青年的衣袖。说话间手环上银铃清脆作响,姿态天真烂漫,“小白,等我长大了你娶我好不好?”
对面的男人起哄般拍掌大笑:“啊呀呀,今日总算见识了真正的厚脸皮了,有趣的紧,有趣的紧。丫头,你还真是百折不挠啊。等你十年後哪……哎呀,那岂不又是一桩老夫少妻人间惨剧?”
“杜子暄!”
丫头跺著脚,凶神恶煞地朝多嘴的家夥扑去。男人嬉皮笑脸地跑开,还不时停下做著鬼脸。两个人干脆绕著院子打闹起来,把原本宁静的上午弄了个鸡飞狗跳。
小白望著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笑著摇头。这种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了,每天都会上演个几次。讷言如他,也学会一笑了之,见怪不怪。考虑到今天大概会很晚回来,他又回到屋里取了一块毛巾和一包金创药,这才轻轻阖上屋门,独自入山采药去了。
小白是这儿附近的乡土郎中。其实本来只是上山采集草药转卖以生活,因为熟悉了药物的习性,平日里也帮街坊邻居看个头痛之类的小病什麽的,谁知一来二去就成了乡民口中的”神医”。虽然知道这事触怒了镇上真正医术精湛的柳轻鸿,但因为也无从解释起,加上平日与高傲自矜的柳大医师来往不深,也就由它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株子金竹连根挖起,轻轻甩掉附在根上的泥土,完好无缺地放进一旁的竹篓里。做完了这一切,他终於轻松地吁了口气。
已经过了午时。因为寻找这种珍贵的子金竹忘记了时间,现在倒是觉得饿了。他拣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掏出干粮,就著水啃了几口,算是简单地用过了午饭。解决完一切正要继续工作的时候,他听到了远处潺潺的水声。
书上说,密林的水池边常常有诛仙草的踪影。
这麽想著,小白的腿就不由自主循著水声向密林深处走去。他一面前进,一面瞪大眼睛仔细观察著路上是否有诛仙草的行迹。忽然间,眼前倏的一亮。
诛仙草!
在他前方不到五步的距离,那顶红株绿的植物不是诛仙草是什麽?不要小看这种弱小的植株,它的汁液可是具有清热解毒起死回生的功效。就连一向药材丰富的轻鸿药堂都悬赏十五两寻找这种神奇之物,充分证实了它的宝贵与稀有。
小白一下子兴奋地跑了上去,却被脚下狠狠地绊了一跤。幸好落地时跌在一个软软的垫子上。
“唔……”
垫子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他慌忙撑起手来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人。小白惊讶地看著身下少年恶狠狠瞪著他的眼眸,里面明澈得如同干净的夜空一般。
美丽而难求的诛仙草就在少年的脸庞附近招摇。
“你……滚开!”
少年咬牙切齿地怒视著他呆呆的脸。虽然侥幸逃脱了那批人的追踪,但落到这种荒山野岭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别提有一个呆子从天而降,把痛醒的自己当肉垫使完还忘记爬起来。
见对方还压著自己一动不动,少年一怒之下抽了一直护在身边的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你起不起来?”
小白眨眨眼睛,终於慢吞吞地从少年身上爬起来。起了一半的时候,少年飞快地踹了他一脚,帮助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到最远,自己趁机从他身下挣脱出来,咬著牙起身努力站稳,始终不曾放下的剑直指著对方,避免他再度偷袭。
不过这个时候的小白大概只看得见少年脚跟附近的珍贵草药了吧。眼见著少年的脚往後挪了一步,小白立刻大惊失色地往前扑了过去。结果两个人又重重地撞得跌在了地上。这次突袭让少年惊得连惊呼都来不及,甚至手中锋利的长剑都摔了出去。
好机会!小白眼捷手快地一把抓住诛仙草的主茎,用力连根拔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药篓之後,他才後知後觉地想起身下被他再次撞倒的少年。小白偷偷地抬眼去瞧下方少年的表情,视线掠过胸前的时候,敏锐地注意到对方斑驳的血迹正在不断渗透他尚未干透的青衫。再往上,少年原本应该迸发怒火的眼睛虚弱地阖了起来。午後的阳光被长长的睫毛遮挡,在脸上形成的小小阴影,让人不觉心生怜爱。 小白慌张起来。
糟了,他不会就这麽把他害死了吧?!
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少年惊觉自己置身於一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干静净的屋子里。他一下子跳起来,下一个念头就是他的剑。幸好还没有丢,只是被谁擦干净後摆在自己的触手可及的地方。
床不大,却被布置著柔软异常,躺在上面不仅硌不到伤口,枕边还不时有一种清新的草药香扑鼻而来,教人不觉精神舒缓。
有一抹浅色的身影俯在床边,看上去睡得正香。
是他……救了我麽?
少年顺著视线往前望去,看见对面墙上整整一架子的书,密密麻麻地隔成了一道墙。有几本被主人抽了出来,信手摆在靠近窗口的书桌上,书页随风间歇地翻动,哗啦哗啦地响。
窗外草木暗香入室,树荫中鸟声清啼婉转。
察觉到他的动静,床边的身影动了下,然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少年冷不防地对上对方平静如水的眼睛,慌张之下,一时脱口而出。
“想不到你也认识字。”
这句话说得让他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不过小白倒是不怎麽介意,只是点了点头,然後伸手去探少年的额头。他小小的避了一下,没有躲开。
“……退烧了,只要记得及时吃药就行。我去给你拿药过来。”
少年抬起头看著他站起来去门口端药,走了几步对方就停了下来。
“对了,你的剑我洗干净了,就放在你的右手边。你可以检查看看。”
少年注视著他的身影,然後扭过了头。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那麽你的名字是?”
“我叫……”那个习惯的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少年顿了顿,接著说,“青越。”
“青越?”青年重复地念著他的名字,然後笑起来,“这样,我就叫你阿青好了。呐,我是小白,也是跟你一样流浪到这里来的,连自己叫什麽都不记得了。你好好躺著吧,药马上就来。” 因为伤势严重,青越在小白家安顿了下来。
将近黄昏时分,小白去院子里煎药。厌恶成为病号只能虚弱不堪,青越斜斜地歪在床头,手上抓这一本《淮南药经》,就著未落的斜阳,一行行地往下阅著权当消遣。
四下里安静得很。为了进山方便,小白的房子建在镇上最靠近山林的一边。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影子做伴,间或有远处村民唤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隔了风,便听起来拖沓且模模糊糊。
青越一面盯著书上的字,一面一心两用地去听院子里小白一下一下扇炉子的节拍。淡淡的中药味随著渐起的晚风四处飘散,无声地侵入屋子里,教人眼皮不觉沈重起来。
这个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不同的脚步声,不等小白阻止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进来。
“哎呀哎呀,我们来看病人来了。”
进门的是一名俊朗的男子,他朝病床上的少年得意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小鬼,看你运气好吧。十娘酒楼里珍藏的百年女儿红都让我搬过来了。小白,别熬了。快来,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还没等屋子外的主人回答,男人背後又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十娘准备的佳肴才叫好呢。什麽不醉不归,人家病人不能碰,小白又不喝酒,你要醉自个儿外面醉去。”
“我说丫头,你准备的这些鸡鸭鱼肉也不是伤患勿近麽。你又存的什麽心?”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怒视了一会儿,同时哼了一声扭开头。 两个人同时道:“那就没办法了。”
接下来,与其说是插不上话,更不如说是看呆了的青越眼睁睁的看著那一大一小不请自来地拖了张桌子摆在中央,摆上美酒与佳肴,竟自顾自大吃大喝起来。那个奇怪的男人一面满嘴鸡鸭鱼肉一面还假惺惺地叨念:“小兄弟你不能吃还真是可惜……”
这叫做看望病人麽?明显是闯过来看好戏吧。青越冷眼看著他们当了主人的面大开宴席,一语不发。风卷残云过後,早早歇下碗筷的丫头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著倚在床头的青越:“你就是阿青吧?”
少年不悦地纠正:“青越,不是阿青。”“无所谓啦,小白说阿青,那就是阿青了。男子汉大丈夫这麽斤斤计较做什麽?”男人大掌一挥异常豪迈,“就叫阿青好了。”
青越瞥了他们一眼,转过头不屑回答。
丫头凑过来盯著他看了一圈,托著下巴若有所思:“阿青这个名字也挺好啊,简单又好记……啊,对了,以前小白在山里面拣了条狗回家,还管它叫阿黄呢。”
“其实是头受了伤的野狼啦。”男人笑嘻嘻地补充,“不过过年的时候被我们偷偷地捉来吃了。不要告诉小白哦。小白一直以为他回山林去了,还为这个难过了一阵子。嘿嘿,其实就在我们肚子里呢。”
“……”
见青越的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男人挥手继续大言不惭:“其实我们这麽做为了小白著想啦。他那麽呆,万一被狼吃了这麽办?也省得那狼为自己的名字羞愧致死。哪有狼叫做阿黄的。”
少年气得不能动。
玩笑了一阵,见被逗弄的人实在气得不轻,丫头和男人交换了个眼神,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丫头甜甜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尖说:“我叫丫头。那个不正经的家夥叫做杜子喧。不要看他这样,他对外面的消息最灵通了哦。”
“是呢。这个小镇处在山林的包围中,所以对外面来说是比较偏僻啦。不过本人曾经闯荡江湖,经历匪浅,所以无论是武林大事,还是各路的小道消息,统统来问我就对了。”男人豪气万千地拍拍胸口,“我就住你对面,要是平日找不到我的话,就去十娘的醉风楼跟人说找杜大哥。不是跟你吹,整个镇上的酒楼就数十娘开的那家菜最好,酒也最香,就连外面的也没多少人比得上呢。”
青越盯著对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架势,不禁皱了皱眉:“你是那里说书的麽?”
“……”男人一下子呛住:“你怎麽知道?”“这还用说吗?看你那副样子就知道了。”
看不下去的丫头没好气地斜了榆木脑袋一眼,“笨蛋就是笨蛋,一点儿脑子都没有。”
男人搔著头心有不甘。他眼珠儿转了转,嘿嘿地朝青越逼近:“混个饭吃而已嘛,何必那麽认真。可恶的小鬼,改天大哥哥我免费说一段给你听好了。你要听菜市口砍头还是忤作验尸?没关系,我可以一点点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正闹著,忽听门外有人走近,小白端著药碗出现在门口,笑望他们闹成一团的样子。
“你们别为难阿青,他的伤还没好呢。”
“哪里的话。”还没等青越回答,丫头立刻像换了个人似地,对小白乖巧地一笑,“小白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没错,小白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哪里有怠慢的道理?”
青越恶狠狠地斜视那两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家夥,说不出话来。什麽叫做小白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那麽刚才发生的那些算什麽?这是一个主人该有的待客之道麽?
被两个人坦荡的言词蒙混过去的小白却信以为真,一脸的宽慰:“真是麻烦你们了,还要你们特地前来看望。不过现在天色夜晚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好了。”
“噢,也好,这麽我们就回去喽。有什麽事记得叫我们。”杜子暄对犹自不愿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抱著空酒坛和装著残羹冷炙的篮子扬长而去。
小白送了他们到院门口,隔了层窗,青越听见他感激万分地对那两个家夥道著谢。“一切都麻烦你们了。”
“哪里哪里,不麻烦。”
有谁听过耍别人玩的会觉得麻烦?少年无话可说,暗暗翻了个白眼,干脆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