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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却话当年旧时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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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越来越紧,树木渐渐光秃,初雪降临消融。临近婚期一个月,宁月见从兰台馆出来,守在闺房绣嫁妆。所谓绣嫁妆也不过是在丫鬟绣娘绣好的嫁妆上拉线收针罢了。大家闺秀要懂的东西极多,样样需涉猎,并不要求全部精通。比如女红,她只擅长在袜子衣袖口绣绣花草。管家一事,长公主也派长史教过宁月见,宁府人口简单,管起来也不难。而清都王府的人口就更简单了,除了两个主子也没有旁人。许多事也不要她考量,自然有下面人去操心。
宁月见出嫁,最担心的却是永嘉长公主。既是嫁女儿又是娶媳妇,千百年来头一遭。本朝多悍妇,公主最彪悍,什么打驸马,养面首,甚至插手宫廷政变也亦不少。永嘉长公主为太后所出,乃是当今皇上嫡亲胞妹,在一干宗室和公主里头为首。论起来她的命运也挺忐忑,先皇指婚的第一位驸马成亲前摔马而死,第二任驸马也命不长矣,壮年过世。公主克夫,太傅克妻,正是天造地设。这位命硬的公主行事强势却不荒谬,是位强悍之人。再强悍的人,作为母亲心总是软的。她生了三子一女,早年夭折,只余下一子一女,故格外看重。对于儿子继承皇位这件事,她是乐见其成,但不强求。儿大不由娘,她是管不到了,只求两个孩子平平安安,便是最大的福气。
皇上下旨赐婚,永嘉长公主是又惊又怒,两眼发黑,夜里辗转反侧,气的心口发苦,也只能认了。自从三年他自愿请为质子,长公主就知道这个孩子她再也管不住。罢了,罢了,儿子管不着,只盼着娶儿媳妇能懂事。
大人都这么想,殊不知是桩美好的愿望罢了。
永嘉长公主对宁月见这个继女,算不上特别好,也不算坏,规规矩矩,本本份份,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她地位尊崇,心气高傲,并不屑私下为难,左不过多陪几桩嫁妆。老天爷这玩笑开大了,宁月成居然成了她儿媳妇。这可如何是好?
永嘉长公主急的眼角的纹路全冒出来了,一夜之间,脸上开了两朵黄菊花。闻讯而来的昌乐郡主见母亲如此烦恼,心里越发对宁月见不满,愤愤然说了两句酸话,被长公主瞪了回去。
“子桑,你这孩子,我知你有口无心,但是话不是这么说。她再不好,日后也你得喊声嫂子,没得你说她的道理。”长公主抚了抚头上的抹额,不防被这话挑开了。她一生要强,最是护短,对女儿的话,也知当是戏言。
周子桑在长公主是活波可爱,在别人面前那是波辣刁钻。她忙做出小女儿娇态来,侍奉母亲喝药,娇嗔道:“娘,我也是心疼哥哥。要我说,也只有太华配的上哥哥,其他人哪里配的上,也不知上头怎么想的。”
自家的孩子越看越好,何况周子顾的样貌行事很是周全,长公主听了女儿的话蜡黄的脸浮起了笑影子,皱眉将汤药服下,苦笑道,“君心难测,子顾再好,那也是臣,皇上自有考虑。月见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通透可人,温柔敦厚,就是年纪还小,是个孩子。”长公主能得圣心,关键还在于她能约束宗室和众公主,一心为皇上。昔年先帝大行,皇家兄弟相残,皇上的凝心和防备很重,很难为人左右。
单论宁月见此人,实在让人讨厌不上,常年开颜,简单通透,其质如玉,天生带着让宁神静心的气度。长公主看透了这一点,对她既欢喜又难免可惜。前头夫人生的孩子,便是再好,也是不能够贴心,所以让她封了县君出嫁,也有自个的真心在。
周子桑心下一沉,心道,你还没过门,娘就当成了宝,要是做了王妃,把我堂堂郡主放哪呢。她接过长公主的药碗搁在案上,道:“娘,她再好也没用,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亏的您对她好,也不见她真心实意把您当娘。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要是哥哥.....”这话是长公主的心病,旁的人嫁过来,或是敲打或是示好,哪个不是和她一条心。宁月见本就和她有嫌隙,驸马对女儿甚是宠溺,只怕日后有人求人的份。
长公主也只是笑,并不露痕迹,似笑非笑道:“她在我心里还能翻出浪来不成。前头京城有不好的传闻,长史上报来说,是你府里什么公子酒后醉言。老大不小了,尽做荒唐事,要是再出事,我是管不住你,日后看怀卿管不管你。”言下之意是对女儿很失望,长公主已近五十,女儿日后要靠兄长,不能毁了兄妹情分。
周子桑又羞又愧,这话触动了她的神经。本朝公主养面首,是公开的秘密。传言其实是她戏言,哪里晓得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酿成了祸事。此事一出,她夹紧尾巴做人,处理了祸根,只盼哥哥不要介怀才是。
做娘的担心儿子,当爹也挂念女儿。婚期临近,宁太傅把女儿叫进了书房。
宁月见出了如意阁,迎面遇上粉嘟嘟的宁长留,小家伙苹果肉脸红扑扑的,见到了姐姐欣喜的扑过来,半路想起什么似的,小肉拳曲起,软糯糯唤了声阿姐。
孩子见风就长,也知礼了,想到自己出阁在即,她不免有些惆怅,蹲在身子和小家伙对视,道:“长留乖,听话。”
“阿姐,奶娘说你要嫁人了,以后不住家里了。”谢长留嘴角吹起小泡泡,圆乎乎的眼睛泫然欲滴,“是不是和姨娘一样,见不着了。”
宁月见一怔,尴尬的作势扶髻上步摇,瞥了一眼边上的局促的奶娘,灿烂一笑,“你听话,姐姐就回来看你,还给你带好吃的。”
宁长留眼角挂泪,看着姐姐的笑颜,停住了眼泪,呆呆的看着她,肉手抚上颊上的梨涡。
柳姨娘出家为居士,隔三岔五要看看孩子,显然是大人通过孩子的口传话。宁月见不知柳姨娘犯了什么忌讳,看在弟弟的份子,她道是会问上一问。
安抚了小家伙,宁月见往宁府书房去。
宁太傅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态度闲适,若不是撑在案几上的大手青筋突起,完全是从容得当。他的目光欣慰又伤感,完全没有在朝堂上的气势和威严。
“来了,坐坐。”他起身指了指最近的椅子,边上的小几摆着香甜的糕点和馨香的花茶,都是宁月见的喜好。
“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些东西,这么点大。”宁太傅比划了膝盖高,“牙没长全,喜欢吃甜糕,你娘也纵着,后来半夜喊疼,整宿整宿的哭,还闹脾气,硬是要你娘抱。别看小,长的胖,你娘力气小,我抱着,胡子全被拔了。”
宁月见成了个囧脸,她小时候这么能折腾啊!
宁太傅越说越过瘾,宽大的袍袖一抖一抖,雄赳赳,气昂昂,“这事你不记得了吧,后来长大了点,开蒙写字,你把爹脸上画了猫胡子,你娘笑的肚子疼。”
宁月见:“......”她怎么记得爹后来也在她脸上画了。
“请名师学琴,弹了三天,鸡都不肯下蛋了。”宁太傅说罢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脑,叹气道:“过了生就十五了,本来想让你及笄再成亲的,如今等不及了。小祸害要去祸害别人了。”这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高兴,也是胜利的果实送给别人的无奈。
父女俩都一个性,倔!以前有宁夫人从中调和,道也融洽。宁夫人一走,宁月见怨爹薄情,宁太傅心知女儿不满,也没道理跟女儿道歉。两人心里都有结,就这么拧着。
“爹,我曾想守完三年孝,就顺便找个人嫁出去。”她想了想,郁郁的点头,“哪怕贩夫走卒也好,只要我离开这个家。”
宁太傅大吃一惊,愕然的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淡漠无情。
她绽出淡淡的苦笑,眉心染上愁色,“娘曾经说过,嫁给您这么多年,却从未摸到夫君的心。爹,你的心里有过娘吗?”
这件事盘旋在她心头许多年,她永远也忘不了娘每日强撑病体去迎下朝回来的爹,也永远忘不了娘在病中的呓语。她知道,娘的病,一半是因为自己,一半是因为爹。她自责,苦闷,愧疚,痛不欲生。而爹呢,哪管旧人哭,只闻新人笑。她以为他爹自私,凉薄,无情,却撞见爹对长公主体贴呵护。
宁太傅沉默良久,握紧了拳,道:“你娘在生时,我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柳姨娘,是你娘迫着纳的,至于尚长公主,并非故意要在白日之后。当年北齐兵强马壮南下,南唐难敌。北齐孝帝要求公主和亲,存的羞辱之意,所以和亲名单上有永嘉长公主,便有了仓促之事。”当年的她沉浸在丧母之痛,哪里晓得此事。难怪当年宗室适龄之女都匆忙下降,后来是周子顾为质子解了围。
“三年之后,您还会尚公主吧。”宁月见平静的道出事实,眉间愁绪消散,露出暖暖春光,“曾以为爹娘是我的天,天也会崩塌,我还能信谁呢。如今想来,嫁给谁都逃脱不了樊笼,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我说话的声音才会被听见。”因为内心无所畏惧,可以吞没黑暗,而不是被黑暗吞噬。
“你很好。”宁太傅哑然,小雏鸟终于经历风雨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他的呵护。像所有的父母一样,既怕孩子吃苦,又想孩子变强。“你这样,我也放心了。”这个孩子终于走出了来,不像孩子娘,困住了自己,自己把自己折腾完了,若是儿子多好,他哪里还要担心百年之后。
周子顾,你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