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读史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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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在文学网站上贴自己写的文字。
严格来说，她写的东西不能称为小说，最多，只够得上“故事”两个字。
倒不是她的文字功底有多差劲。她是一位高校讲师，历史专业。
她对历史的兴趣充分体现在她的故事中，她对历史的敬重也充分体现在她的故事中。
所以写宫廷时，她会花很大篇幅去描述这个朝代的政治制度，加上她对这个朝代制度的点评意见。
所以她的故事中不会出现女子乔装上青楼的桥段。
她学究气息颇浓的文风和绝不写不符合时代背景情节的恣意性情让她的故事彻彻底底冷了起来，虽然她自己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也不打算改。
甚至，几万字的故事，她全部用文言文写，写得像初中生高中生语文试卷中的阅读题加强版。
没有课的晚上，她一个人去食堂吃饭，然后哪里都不去，直接回教师宿舍。她会在这样的闲暇时间打开电脑写故事。
写完一个故事，她就会登陆那个文学网站，把自己写的东西发上去。
她已经这样做有十个月了，发在网上的文字字数已逾十万，可读者寥寥。
这个网站是她问她的一个学生得知的。
那天她们聊天，她问：“你知道网上有什么文学网站么？”
她虽然是教师，但年纪不大，才二十七岁。
她的学生以为她想看言情小说，就把这个很火的言情小说网站推荐给了她。
这个网站里的小说种类很多，内容几乎无所不包，绝对能满足任何一个怀揣七彩梦的女孩子的所有需求。
只是她的学生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其实是想找个地方发自己写的故事。
题材又冷，情节又不火爆，文字还总包含着历史研究者特有的严谨古板风格的，不够有意思的故事。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从她的恋人那里知道这个文学网站，实在是不适合她故事发布的地方。
可最初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发文，并不看这个网站里的小说，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和这个网站格格不入。
她有时会去文学网站的作者专区，看那些才上高中或大学或者稍大一些、刚刚步入社会却仍怀揣着写作梦想的孩子们很苦恼地抱怨着：
为什么我的小说没有人看……我是不是写崩了……
为什么我的小说留言这么少？还有很多是广告……
她看着这些话，就能从中感受到那些不吐不快的烦恼情绪，和不被肯定时的自我怀疑。
她心疼这些为了一个合理桥段抓耳挠腮、纠结一整夜的孩子们。和她随便写写的态度不同，这些孩子们中，有很多是真的把写作当做独一无二的梦想来努力完成的。
写作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
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在被一排排书柜充满的偌大图书馆里的一角埋头查阅文献时，在宿舍里听着外面孩童玩耍的嬉笑声独自为研讨会准备报告时，在与以上情景很相似的诸多生活片段中，她已经体验过很多次那种仿佛与世隔绝的寂寞了，正如那些写文的孩子们所感受到的、积累到某个时刻简直不能让人忍受的寂寞。
所以她心疼那些为自己的梦奋斗着的孩子们。
也许很多人对自己说，只是不想让电脑硬盘里的文字生了灰、染了锈才发在网上，可哪一个作者——哪怕是写日记的人——不希望有人能把自己写的文字读进心里，并喜欢上呢？
她倒没有太为自己故事的冷清烦恼，她知道，心灵的碰撞和契合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就像在研讨会上，那些教授们因为无法接受别人的观点争吵得脸红脖子粗一样。
不过，当她某一天去网上发文时，突然发现自己空荡荡了很久的文下有了评论，她还是惊讶中又有些欣喜。
没有人不喜欢得到别人的承认。
那个读者的名字是“小诶”。
这个人写到：
“写的很不错，我很喜欢历史，看你的小说很愉快，加油~”
她坐在床上，电脑被安置在架在床上的折叠桌上。
在研讨会中，甚至在每学期开学前的集体备课项目中，她不乏和别人交流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们历史专业圈子里的交流，火花碰撞得再激烈，思考模式都是一样的，也不会给人新奇的体验。
她其实一直期待能和不同的人进行交流。
看着这条评论，她仿佛又成了若干年前那个刚刚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的青涩学生，会因听到、看到有人谈论自己的课题而惴惴不安。
在网上发文十个月后，在她的第一条评论下面，她在回复框中打了很多字，又删掉，再打，再删，最后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
谢谢你的喜欢。
她的故事多了一个在看的人。
大多数时间里小诶都会告诉她读了这一篇故事后自己的感受，有时候会对她故事中的一些细节提出质疑，还有些时候会和她讨论。
比如姜尚到底闯过了几道关卡才来到渭水之滨，亦或唐朝的水渠技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诸如此类。
虽然在交流中小诶会有说错的地方，但作为专业人士的她并不以为意，小诶的知识储备已经比她那些刚刚入门的本科生们丰富多了，见解也有独到之处，很难得。
有时小诶质疑的内容她也不甚肯定，她就会在晚上八、九点钟跑去图书馆查资料，水落石出后她会兴致勃勃地上网回复，不管多晚。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
她养成了每次发文时看看小诶评论的习惯。
上课时讲到一个知识点，她会突然想到这是小诶和她讨论过的，还因为坚持的观点被她驳倒，而生气闹别扭整整一个星期不肯给她留言。
小诶让她发现很多在之前的研究中被忽略掉的内容，她告诉小诶这些，说真的多亏你了，小诶会很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
在她单调的生活中，“小诶”所占的分量越来越重。
她从不知道，一个素不相识的只给她留下一个名字的陌生人，会让她如此心心念念。
深秋的某一天，当她行走在环卫工人还未来得及清理而被银杏树叶铺满的校园中，若心有灵犀般，她突然顿悟。
她可能喜欢上这个名叫“小诶”的人了。
以她温吞的性格，她可能会一直和小诶保持这种君子之交的读者、作者关系，如果不是那天小诶突然给她留了一个聊天室号码的话。
她犹豫了一下，当天晚上还是扣开了那间聊天室的门。
名为小诶的人向她发送了一个单独视频的请求。
她接受了。
网络速度不是很快，在点击“同意”近十秒后她才看到小诶。
视频中出现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女孩子，面容白皙，并很难得的没有戴眼镜，眼睛的轮廓很漂亮。
“小诶原来是个女孩子。”她想。
她为这个女孩子身上的朝气赞叹，同时心里有些失落。
说是女孩子也不十分准确，小诶虽然看上去二十出头，却没有大学生那种她在校园见惯的稚气，应该是已经工作了几年的人。
“嗨，终于见到你了！”视频中的女孩露出很灿烂的笑容向她打招呼。
“你好……”面对这么热情的问候，她有点不适应。毕竟日常生活中她常接触的人，不是一本正经的同事，就是被她上课时师威震慑，举止谨慎的学子。
她们聊了起来。
话至尾声，那个很有活力的女孩子突然像有什么计谋得逞了，笑着对她说：“就像我猜测的那样，你果然是个很有书卷气的姐姐。”
她看着屏幕里的小诶一边说话一边点头，扎成马尾质感很好的黑发随头晃动。
“怎么？”她问。
“一开始看你的故事，我还以为你是个至少四五十岁的学究大叔，但后来跟你交流就发现你是个挺细腻的人，但行文又成熟低调，应该是个姐姐。”说着小诶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只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
她很不好意思，脸有些发热，尽管她听出小诶的夸赞是十分真诚的。
“其实我知道这次要求见面的请求很唐突。”她听到一直用轻快语气和她聊天的小诶正经了起来。
她抬头，看到她不再搞怪，也不再很夸张地大笑，秀气的女孩子带着清浅的微笑看着自己。
然而嘴角又有一丝落寞痕迹。
“由于工作的原因，不久后我会去深山里，没有电话线，也没有网络，我在那里要待一年不能回来。我会很长时间不能看到你的故事了。”小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听了后安静了下来，不再出声，等着小诶继续说。
“所以才会突发奇想，无论怎样，也要见见自己追了半年文的作者，想知道这个历史知识很渊博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看着小诶，看到那双很精神的眼睛很专注地看自己。
“你也不差啊，我的很多学生都不如你呢。”她说出自己对这个读者的感觉。
“嘿嘿。本来我也没想到你会答应，看你写的故事感觉你应该是个很冷清的人。话说有时看到你回复我的那一大段话，我都会有很惊奇的感觉呢！”她看着小诶侧过头揪了揪鼻头，又转回头来，“接触的日子久了我就发觉，虽然你表面上很酷的样子，但实际上，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
对，不仅温柔，还很爱害羞。
“其实前面都是铺垫啦！在看到你之后我就立马做了一个决定！”隔了一会儿，视频里女孩子又说。
“哦？是什么？话说在前面，想知道故事后续是不可能的，我还没有写完。”她接下她的话。
“哪里哪里，我不是这么没耐心的人啦！”小诶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接着就吸了一口气，说出石破天惊的话。
“决定就是，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啊？”她本来笑着等她要说的话，结果真的听到后愣住了。
“你是女人啊？”她疑惑地说。
“我是女人，我喜欢女人，我喜欢你。”小诶一直留在脸上的笑容因为她的反问变得干巴巴的，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
“在看你的文有一段时间后，我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但因为不够了解你，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种喜欢。但今天见到你，我知道自己是以‘希望在一起’的那种心情在喜欢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
“这……”她想说话却被小诶打断。
“我知道，这样的感情比较少见，也比较艰难，我不会强求啦！我也只是在想离开之前对你坦诚。你放心，你拒绝没关系的，我不会再打扰你。”小诶说完就不再看她，开始低头绞手指。
她仍处于惊讶中，不过对于小诶的告白，她并不排斥。
读史学史的人普遍对一段时期主流与非主流的区分抱有近乎漠视的态度，连戏说本都会有 “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态度，世事无常，谁能说今天的正确不会成为明天的错误呢？
所以他们更不会流俗地将不具永恒稳定性的趋势奉为真理。
她也是抱着这种态度的。
看到因为自己显得很落寞的小诶，她控制不住心底泛出的疼惜，就像对当初在专区里看到的那些尽心写文的孩子们那样。
相对于看小说的人们，写的人总是少数。
相对于喜欢男人的女人，爱上同性的女人也是少数。
但这又怎样呢？他们就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漠视么？就不应该得到爱惜么？
她惊讶，只是因为之前没有想到。但是，她本身也喜欢着这个人啊。
于是她尽可能地柔声对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孩子”说：“所以你要我等你一年？时间可不短呢。”
“啊？”那个“孩子”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然后又像从梦中醒来、才回过神一样说：“对、对啊……这也是个问题……唉！我之前怎么完全没想过……”
那副受到惊吓又忍不住喜悦的表情实在太过可爱，她也忍不住侧过头轻笑。
窗外被夜空染上颜色的树叶随着风来回摇动，她看着那些连接着树叶的枝桠抖动，无声笑个不停。
电脑另一端的小诶还在兀自念叨：“对啊……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古人诚不欺我：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读史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