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坑

8、敌人(四)

　　前朝的铠甲，外藩的头盔，干枯成骷髅的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弯刀。
　　刀刃上坑坑洼洼，几乎残破得不成形状，却滴血不沾，足见这把弯刀昔年也是刀中极品，非位高权重之人，不可得。
　　书生定定端详僵尸片刻，小声对身侧二人道：
　　“那僵尸生前居然是个大官……若论品位，好像还是个元帅之类的番邦头领……”
　　店小二稀奇不已，“你怎知道？”
　　书生指了指那僵尸的铠甲，“你看他胸口。”虽然经历长年累月的风沙侵蚀，与厚土掩埋，铠甲上的纹饰早已模糊斑驳，却依稀隐约可见象征权利与地位的麒麟护心镜。
　　又指了指他骷髅头上方的雉尾冠头盔，“还有他戴的帽子……喝！”正说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住了嘴。
　　因为那僵尸不知怎地，竟然在十来个武师中间，恍然调转头颅，黑洞洞的骷髅眼眶中，没有眼眸，却直直望向躲在大石头之后，仅仅伸出两只眼睛，和一根手指，犹在解释的书生。
　　然后‘喀咔……喀咔……’地发出盔甲鳞片碰撞所产生的响声，再次迈动干枯成树枝的腿脚，大步朝书生所在的方向，缓缓逼近。
　　书生仿佛全身骤然间掉进了冰窟窿，眼前一下发黑一下闪白，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猛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店小二和无剑也是一愣。
　　特别是店小二，颇有些方寸大乱，“他娘的，果然是鬼！咱们仨躲得这么好，居然也能被发现？！”
　　正抱怨呢，远处的十几名武师也不是吃素的货，一见那僵尸突然有动静，立即排开阵型，手持铁链，互相抛接，不过须臾，便将那僵尸周身捆绑完毕，十几个武师壮汉，分散在僵尸四周，形成一个圆，将他牢牢困锁在圆心中央。
　　‘喀咔……喀咔……’
　　僵尸不依不挠地带着全身捆绑的铁链，继续往前走。
　　残破的弯刀，在手心中低垂着，一滴滴向下淌血，很快就在沙石地里，留下一串猩红的标记。
　　武师们呲牙咧嘴，宛若拔河般，纷纷加大拉他的力道，有些人脚下的地面，甚至被脚后跟磨出了泥印子，却依旧丝毫不能减慢它走向书生的脚步。
　　未几，武师们各个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眼看就要脱力了。
　　为首的武师，看到身旁立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石头上有一条裂开的石缝，灵机一动，将自己的武器重重插入石缝之中，又将手中铁链，缠绕在兵器之上，而后对同伴大喊：
　　“你们都过来，将铁链缠绑到这块巨石上！我就不信拖不住它！”
　　话音落，半数武师齐奔巨石而来，不消一瞬，便将手中铁链，尽数缠于巨石之上；另一些人，则想方设法就地取材，利用地形，借力阻挡。
　　僵尸又走了几步，终于再迈不开步子，身体前倾，骤然停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大松一口气。
　　就在此时，地上的细细黄沙，微微掀起了一些，像是起风了；又好像只是一个小到感觉不出来的轻微地震。
　　几乎累瘫的武师们犹在擦汗。
　　不过须臾，妖风骤起，飞沙走石，僵尸所在的地方，蓦然刮起一阵猛烈的龙卷风，风眼顷刻间已扩大到几丈，又逐渐形成沙尘暴，席卷四周，掀翻人群，斩断铁链，任凭那群逃跑不及的武师们，由风沙卷至半空，又被飞起的铁链与石子击中，很快化为残尸断肢，血肉横飞。
　　僵尸在黑风血雨中，张牙舞爪，放声鬼吼，其声悲怆无比，闻者无不心惊胆寒，永生难忘。
　　为首的武师，紧紧将身体贴在巨石之上，又用铁链缠住自己的腰身，竟侥幸得以逃脱一劫。
　　风暴刚过，他才一睁眼，便已看到那可怖的僵尸，又再一次迈动脚步，‘喀咔……喀咔……’地朝远离自己的方向走去。
　　武师大为不解，不知为何僵尸不来找自己报复，反而朝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再仔细一瞧，那僵尸所去之处的一块矮石后，竟突然跑出一个柔柔弱弱的书生？
　　店小二也吓了一跳，身形隐在石后，悄声喊道：
　　“你疯了么？都这样了，你还跑出去！”
　　书生紧了紧怀中的古剑，双肩与双腿，抖得好像看见老鹰的鸡仔，声音颤抖又结巴地说：
　　“你们……你们快走！活得了一个算一个！我原本就是要来找他的！与你们无关！”
　　他才说完，那僵尸周围虚浮围绕的黄沙，竟豁然一下奇袭而至，瞬间来到书生面前，却没有像刚才杀死那群武师般残忍伤害于他，反而在他面前迅速形成一张巨大的模糊人脸，高挺的鼻梁，立体的五官，不似中原人士，也看不太清模样，只依稀辨得出是个男人。
　　风沙化成的黑洞洞眼眶内，只有漆黑一片，却仍旧可寻其眼神之愤怒，表情之凄凉。
　　“你……为……何……负……我？”
　　巨大的鬼脸，近在咫尺，书生吓得嘴唇直抖，大脑中一片空白。
　　它大张开的嘴，就有一层楼那么高，足以一口气吞下书生。耳边凄厉的风声，像那鬼面正用不甚清晰的浑厚嗓音，一字一句控诉着哀怨。
　　书生吓得要死，认命地一闭眼，两行清泪随之滑出眼角，流淌过苍白的脸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然后他下意识地，就答了……
　　鬼面闻言，居然向后一缩，很是受伤的模样，飞沙在空中凹成一个凄苦悲愤的表情，复又再度逼近书生，风声如唳。
　　“你……这个……不信守……承诺……的……家伙，我……要……杀……了……你！”
　　然后突然张开大嘴，就要由上至下，将书生吞进风沙形成的鬼面之中。
　　书生听闻到此，下意识地睁开眼帘，惊恐地抬望鬼面。
　　下一瞬，头顶的鬼面突然化作一盆沙雨，盖顶浇下，呛得书生满头满脸，全身衣帽都是黄沙，连连咳嗽，心中却大为不解。
　　他抖了抖身上的沙尘，四顾之下，居然看见无剑，一身刀割状的片片伤痕，宛若遭受凌迟般，屹立在僵尸身前，手握成拳，正中僵尸胸前的护心镜。
　　僵尸周围环绕的沙暴，这会儿已经不见了，而他胸前的护心镜，竟然被无剑一拳打凹了。
　　无剑咳嗽一声，嘴角呛出一丝血迹。
　　一双颇具癫狂的眼眸，紧紧锁定在僵尸空洞漆黑的骷髅眼眶中，笑容狂放又自信。
　　“你很厉害么？正合老子胃口！我无剑已经二十年没有对手了！”
　　说罢，大喝一声，抵住僵尸护心镜的拳头，猛然发力，竟一家伙将那骇人的僵尸一拳打飞出数丈有余。
　　僵尸一路摔倒翻滚，在柔软的沙漠里拖出深深一条痕迹，直到背部盔甲碰撞到魔鬼城的石崖，方才停下，又被早已风化的石头滚落击中，刹时掩埋在其中，不动弹了。
　　书生心头百感交集，随便抖了抖身上黄沙，又赶紧从鬼面落下形成的沙丘中拔出腿来，快步跑到无剑身边，一手执古剑，一手扶住他下落的身体。
　　“你……全身都是血！这可怎么办才好？”书生急得大哭，扶着他坐在沙地里。
　　石头后的武师解开缠身的铁链也跑过来，蹲在无剑身边另一侧，震惊不已地盯着无剑。
　　“阁下莫非就是二十年前，名号响彻武林的绿林盟主……”他才说到一半，无剑已插嘴道：
　　“你认错人了！”口吻不甚客气，惹得书生和武师都是一愣，场面一时冷得很。
　　无剑补充道：
　　“我只是个打杂的。”又转头看向早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花了脸的书生，啐了泡带血的口水，“你真是个蠢蛋！”
　　“嗯！”书生见他犹可骂人，应该没有大碍，这才满脸带泪地笑出两个圆圆小酒窝。
　　三人正在说话，一时间并未察觉僵尸所在的石头堆上，突然‘喀咔……喀咔……’再次发出些许轻微响动。
　　下一瞬，几乎是不加思考的蓦然间，僵尸已冲出石碓，宛若流星划破天际，瞬时已冲至三人面前。
　　无剑头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本能地，起手便推攘开身侧的书生，将他连人带剑推倒在一旁的沙地里，摔了好几个大跟斗，弄得满嘴满脸都是黄沙。
　　而他身边的武师，显然也是一惊，待到反应过来时，僵尸已至身前，眼看就要一刀劈向面前的无剑与自己，忽闻一串清脆悦耳的银链响动之声，下一瞬，方才还发狠拼命向前冲的僵尸，这会儿突然顿住身形，而他手中的刀刃距离无剑瞳孔仅仅只有一寸。
　　武师定睛一瞧，原来僵尸的腰身上，不知几时，多了一条明晃晃的铁链，缠绕捆绑，及时制止了他向前的身形和动作。
　　铁链被僵尸巨大的力道拉得笔直，锁链的另一头，是下盘稳健，额头却隐隐冒汗的店小二。
　　武师大骇，望着逐渐有些吃力的店小二，目不转睛地自言自语：
　　“奇事！我今番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可在一日之内，同时遇见二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的武林盟主和魔教教头？？传说二人自出道起，便不停比试，却始终未能分出胜负，后来又突然间留下纷争不断的武林，双双归隐而去。江湖中人一直传言……”
　　他还没说完，无剑一把抢过他手中用来防身的短刃，冷冷骂道：
　　“别做梦了！这会儿保命才是要紧！二十年前的事，传到今天能有多少是真的！都说你认错人了！”才说罢，僵尸已一刀劈来，所幸无剑已有防备，挥刃抵住，张头探脑越过僵尸的身体，去瞧他身后不远处的店小二，有些着急地叫：
　　“喂！你没事吧？”
　　店小二因为刚才僵尸突然发力，沙地又太软，脚下一滑，这才让僵尸再次得以动弹，能够进攻无剑。这会儿重新站稳住身形，收拾了下手中的银色链条，笑得有点不同寻常地阴狠。
　　“你都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笑话！”
　　无剑闻言，嘴角一勾，很快隐去了。
　　因为那僵尸不知为何，听到摔倒在地的书生意味不明地呜咽了一声，突然发狂，大张开狰狞恐怖的死人牙齿，鬼唳怒吼，就朝无剑挥刀而来，架势竟比先前更狠更猛，招招都要取其性命。
　　无剑先前就已受伤，这会儿所经之处，地上滴血愈见增多，很快就只剩招架之力，光是应付僵尸快如闪电般的挥刀动作，额上豆大的汗珠就已滚滚滑落。
　　店小二很快加入其中，手中银链犹如蛟龙出海，在黄沙黑夜间翻飞起舞；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却招招下下狠辣阴毒，势必要致对方于死地。
　　二人联手对付僵尸，居然也只是打了一个平手。
　　武师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下巴都合不上，好似一个小鬼在看神仙打架。
　　“唔……”书生扶着额头，摇摇晃晃从沙地里重新站起身来。
　　看样子，像是刚才被无剑情急之下，推得猛了，摔得有些狠，这会儿意识都不甚清楚，正颤颤悠悠地扶着头顶方巾，四顾搜寻同伴的身影。
　　突然一阵沙暴骤起，僵尸掀起一阵狂烈的龙卷风，霎时将刚才还打成平手的二人震飞开来。僵尸站在风眼当中，仿佛不可战胜的神祗！
　　无剑与店小二在风暴来临自己面前那一刹那，几乎是下意识地，纷纷使出了看家本领保命。
　　于是当风暴席卷过后，二人并未像先前那班武师一样，血肉横飞地消陨在黑沙劲风之中，却也是元气大伤，双双倒在僵尸两旁的沙地里。
　　特别是店小二，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一口气喘不过来，咳出一抹猩红，看得僵尸另一侧的无剑，有气无力地喊：
　　“喂！你该不会……要死了吧？”说着，也捂住胸口，咳喘得厉害。
　　店小二一边咳血，一边断断续续道：
　　“要死也应该是你先……你受的伤比老子重多了……死鸭子嘴硬……我看快死的是你吧！”说到此处，恐是动了真气，突然脱力趴在地上，再动弹不得，眼眸却痴痴看向不远处的无剑，笑得有些惨，“你跟我……咳咳……始终还是我比较厉害……”
　　一句话堵得无剑哭笑不得，却也没有余力再驳斥他。
　　只听耳边又再次响起‘喀咔……喀咔……’地僵尸走动时他身上铠甲鳞片发出的碰撞声响，惹得在场数人，无不举目朝僵尸望去。
　　只见那僵尸像是着魔般，不依不挠地仍旧还是向着书生所在的方向走。
　　这一次，书生再没地方可躲，也没人再有能力保护他。
　　他望着越走越近的僵尸，只能本能地往后倒退。
　　‘喀咔……喀咔……’
　　他退一步，僵尸就进一分。
　　而且僵尸身材魁梧，步伐迈动很大，眼见他们一人一鬼之间，距离越拉越小，先前躲在远处藏，暗自藏匿起来的武师，这会儿也忍不住跑出来，朝书生大喊：
　　“快跑啊！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等死吗？！！”
　　此话一出，书生闻声，像是突然被吓了一跳，整个瘦弱的身子都随之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像是终于害怕到极致了，不但没跑，反而‘哧’地一声，动作生涩地抽拔出手中的青铜古剑，丢开剑鞘，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指向僵尸走来的方向。
　　青铜古剑，剑刃出鞘，剑身上书生的脸部倒影，隐隐泛出清冷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