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坑

7、敌人(三)

　　哪知这书生居然似头倔驴，死活不同意走，还十分固执地边哭边大声嚷嚷。
　　“我就要去！你不告诉我，我也天天在城内转悠，总有一天会找到出城去的路！”
　　店小二急得大喊大叫：
　　“你他娘的是不是活腻了？！那僵尸但凡见着个活的就砍！要是这么容易解决，朝廷就不至于连兵营都撤了，主动倒退二百里，连整座孤城都弃之不顾？！他娘的，你带没带脑子？！”
　　书生含泪固执道：“我就要去……”
　　“你个蠢货！！听不听得懂人话？！别说僵尸，老子现在就废了你！”
　　“呃……”一直不出声的无剑，头一回开了口，惹得旁边吵嘴的二人都是一愣，举目眺来。
　　无剑看向书生道：“你为何非要去？看你带这么多银子，也不像缺钱的模样。与那群莽夫来此的目的不同。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书生沉默了片刻，白皙水嫩的面颊，隐隐抽搐。透明的皮肤下，微微可见毛细血管在震颤，像是咬牙隐忍到极致了。
　　又过了许久，店小二几乎快要等得不耐烦时，方才闻他开口：
　　“我的钱已被人抢去，这会儿身无分文。刚才有钱都请不动你们。这会儿更不指望你们能跟我去。还问来何用？”
　　店小二等了半天，却听到他这番质问之词，刚要发火，无剑已答：
　　“好，我同你去。不过在去的路上，你要告诉我原因。”

　　当晚，夜空格外高晴。
　　星辰在浩瀚的天幕中，熠熠生辉；与地上荒芜漆黑的戈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无剑躺靠在一块被风沙侵蚀得几乎不成形的石头上，百无聊赖。
　　书生则围坐在一团篝火旁，抱着臂膀打抖，牙齿寒颤得咯咯作响。
　　一旁撑头侧卧的店小二，嗤笑出声，“说了你不行的，这还没见着僵尸，我看你已经快冻死了！”
　　书生气急败坏结巴道，“你不是怕死么？！为什么还要跟来？！啊啾……”说着，打了个喷嚏，白净的脸庞，这会儿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因为临近火烤，还是因为羞的。
　　店小二斜他一眼，目光颇有些勾魂，只是眼角略有细纹，看得出有些年纪了，不过料想当年，定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你一文钱没掏，就把我的伙计拐走了，我能不跟来瞅瞅？”
　　书生被他这一眼望来，甚为惊艳，一时竟有些看得呆了，再想细细品味，被店小二一指戳向额头，骂个不停，再好的心情，也泄了个干净。
　　一直不说话的无剑，这时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刚好盖过店小二骂人的聒噪。
　　“你还没说来此的原因呢。”
　　书生躲开店小二戳自己额头的手，抱起那柄裹布的长剑，连滚带爬逃到无剑所躺靠的石头旁，一屁股坐下，看得对面依在断木边烤火的店小二嗤之以鼻，“我知道你全身上下就仅剩那破玩意值得一抢，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大爷我不、稀、罕！”
　　书生气嘟嘟地瞪着他，又小心翼翼地解开裹剑的粗布，一柄纹饰古朴老旧的青铜剑，显露出来。
　　无剑好奇不已，“这是把古剑吧？”
　　“嗯！”书生点点头，横端着铜剑，递给无剑看。
　　无剑说归说，拿过来之后，一看之下就更稀奇了。
　　只见那明明应该是跟古董归为一类的青铜剑，剑鞘崭新锃亮，剑柄光晕柔滑，整柄剑仿佛有灵气护住剑身一般，在篝火的照耀下，透出与寻常剑气截然不同的感觉。
　　无剑仅看了一会儿，就不自觉撒开手，古剑掉在沙地里，发出些许沉闷响声。
　　书生像是极宝贝那柄剑，赶紧抓起来，搂在怀里，细细擦拭上边的尘土。
　　店小二不知几时也凑近前来，端详着书生手中的古剑，径自嘀咕，“这么老的玩意，你还用它来打僵尸？说不定没拔丨出丨来，就已经断了。”
　　无剑也道：“是啊，这青铜古剑，从高祖皇帝那一辈就已弃用。如今寻常百姓都改用铁器。军队打仗，甚至都用上了青钢。你这青铜古剑，作为古董收藏倒还不错，若是打架对抗，与钢刀铁器一比，简直形同豆腐无异，保命都难，更何况我们要去找的，是那不死之身的西域僵尸。”
　　店小二也笑，“来此的武士，哪个不是身怀绝学，各个拥有独门本事。也就是你，手无缚鸡之力，还不自量力，学别人找什么僵尸，我看你是找死！”然后又眺眼无剑，斜瞥一瞬，随即收回，“也就某些人，好多管闲事，又同情心泛滥，才会不怕死地陪你前来……”
　　书生正在擦剑，没看见店小二斜瞥人的眼神，越听越糊涂，瞅着他道：
　　“你这人好生奇怪，不骂人就不舒坦似的。现在我不理你，你倒好，自个儿骂起自个儿来了。我又没叫你跟着，是你自己非得跟来，我请的是这位大哥。”说着，摆手指向身旁的无剑。
　　店小二气得捶胸顿足，站起身后，将地下的飞沙走石一溜烟踢得老远，弄得篝火忽明忽暗，鬼影重重。
　　书生抱着剑，望着店小二在篝火前发泄打拳的身姿，平缓道：
　　“我爹原是朝中掌管宫廷祭祀的礼部尚书。大哥是驻守孤城的雁门太守。五年前，这里原本是没有僵尸的。有一次，我哥带队出城巡视，途经魔鬼城一带，突然风沙骤起，那僵尸一身前朝铠甲从沙丘中暴起而出，一刀便将我哥斩落马下。我哥身受重伤，所带的兵将也非死即伤，一队人马好不容易回到孤城，我哥的伤势非但不好，反而愈见加重……”
　　书生说到此处，看着早已不打拳，不知何时，又蹲来自己身前，安静听故事的店小二，抹了把眼泪，继续道：
　　“我哥当时命我修书给父亲说明此事，并上报朝廷，等待批复。哪知等了半个多月，朝廷的圣旨没等来，反而把我父亲给盼来了。”
　　无剑皱眉，店小二也觉不妥，疑惑问道：
　　“你爹不是礼部尚书么？到边疆来干什么？”
　　书生回道：“是，当时我也觉着奇怪。我爹对外只说是来看儿子的，摒退尽下人之后，方才拿出这把剑，和一封御诏。”
　　说着，将怀中的古剑示意给二人看，又继续说，“我和大哥等父亲将御诏念完，又反复看了几遍，方才知晓并确认诏书不是当今圣上下的，而是太皇太后。”
　　店小二大叫一声，“太皇太后？！这哪儿跟哪儿啊？”掰着手指数不过来，又问无剑，“太皇太后……是当今皇帝的……娘亲？”
　　无剑翻白眼，“那是皇太后。太皇太后是当今皇上的老祖母，也就是奶奶。”
　　“嗯。”书生点了点头，对店小二指了指无剑，“他说得对。先皇早逝，年纪轻轻就丢下年幼的皇子和大好江山撒手人寰。如今的皇上，十四岁便继承大统。虽然年纪尚轻，但他处事果断，知人善用，且城府极深，很有王者风范。”
　　店小二听着不耐烦，挥挥手道，“这儿不是皇宫大内，拍马屁的废话少说，反正那黄毛小子又听不见，继续接着说你爹。”
　　书生这会儿也不再同他计较，沉稳道：
　　“我爹当时拿着那封密诏，说是要出城去找僵尸。我哥一个常年驻守边关，打败无数游牧部族的将军，都被那东西一剑斩于马下，岂会不知那东西的厉害？断然拒绝我爹出城。可是岂料……”
　　书生说到此处，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往事，抱着臂膀，瑟瑟发抖，牙关颤颤不觉，眼神空洞又恐惧地盯向一处，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瞧。
　　“……我爹刚来那天晚上，那东西就来了……谁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进的城……前半夜出奇地安静，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后半夜有人起夜，方才发现白天还活蹦乱跳的战友、亲人，通通都死了，全部是一刀毙命，穿心而过，干净麻利，手法不似常人。后来塔楼上警钟大作，城中火光冲天，周围尽是凄厉哭嚎……”
　　店小二听闻他说到此处，瘦削的肩膀几欲抖散，又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五年前……呵呵，恐怕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见着此番景象，留在脑海之中，渐成阴影，不惧恐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安慰地轻抚其背，又听他道：
　　“这事到此算是闹大了，自然是瞒不住的，很快便传到了京城。当今皇上才听闻一半，就已在御书房内大发雷霆！我娘佟公主是先皇的亲妹妹，当今圣上的亲姑妈，当场就被皇上指着鼻子，大声斥责我爹欺君瞒报！又指责我哥擅自做主，守城不力！结果我家被朝廷罢官的罢官，革职的革职，一干人等都入了大狱。抄家之前，我被管家悄悄带往江南，在别院隐藏着住了几年。如今我已长大成人，爹爹和哥哥却还在罚做苦役，为奴为仆，我于心何忍！”
　　无剑道：“所以你才想来打败那僵尸，为你爹和你哥平反？”
　　书生重重点点头，目光灼灼，光华如炬，“对！一切皆因它而起，又与此剑有关。我就是打不过它，也要弄清楚事情真相，方才能死而无憾！我其他的不会，但我家世代为礼部效力，关于祭祀酬神，我也是略懂一二的。”
　　“哈哈哈哈……”店小二还没等他说完，已哈哈大笑起来，“祭祀酬神？你真是个书呆子！那玩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还指望拜它一拜，他就能保佑你来年风调雨顺？”
　　说罢，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无剑也在同时起身，走到篝火旁，捡起一根点燃的火把，凌空抛给店小二，又自个儿拿起一根，回头简短对书生说：
　　“哎，走了。”
　　书生呆愣，坐在原地没动弹，“去哪儿？”
　　店小二接过火把，居高临下，朝他笑出一抹风流笑靥，“你说去哪儿？你个呆子！不是你说要去找僵尸的吗？那玩意，似鬼似魔都搞不清楚，你还指望它大白天的来请你喝茶不成？”
　　书生微张着红唇，恍惚了好一会儿，方才望着无剑与店小二，笑容在火光的柔晕中，显得格外动人。
　　“我果然没有猜错，你们的确是好人！”
　　“……”无剑头也不回，自顾自走在前边，像是完全没有听见。
　　“切！”店小二嗤了一声，蹦蹦跳跳走路的姿势，一股子欠抽地得意劲。

　　三人结伴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凉戈壁滩上前行。
　　一路无声。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四周除了黑，还是黑；脚下除了黄沙，就是石头。
　　一向嘴贱又话多的店小二，头一个忍不住了，张口就问无剑，“这怎么找？”
　　无剑并不看他，举着火把，举目远眺，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不用找，有人会带我们去的。”
　　说罢，刚毅的脸庞，露出一抹极少见的微笑，看得店小二有点呆，又立即收回心神，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眺望而去。
　　只见就在不远处，百十个彪莽汉子，也都手举火把，各自带着刀枪棍棒等武器，浩浩荡荡地向魔鬼城的入口徐行。
　　书生快速奔了两步，来到二人身侧，小声问道：
　　“怎么是白天在城中遇见的那批人？”
　　店小二回以悄声，“他们这群怕死鬼，怎么会真去比试？还不是为了多拉些替死鬼来垫背！”
　　无剑也插嘴，“看看再说。”
　　“嗯！”店小二和书生一致点头，表示同意。
　　三人熄灭手中火把，躲在一块风化得怪石嶙峋的岩崖后，悄悄观望那队人马的动向。
　　只见那些彪形大汉陆陆续续进了魔鬼城，三人也紧随其后，边跟边躲，暗中观察。
　　结果众人没走多远，鬼影重重的魔鬼城内，骤然掀起一阵妖冶的夜风，吹得四周飞沙走石，视线模糊得睁不开眼。
　　那群人手中的火把，也被妖风吹得半数熄灭，剩下的，多半也掉落在地上，有些还滚远了些，如星星点点的烛火铺撒在魔鬼城的大殿中央，经不起一丝半点的摧残，不过是给鬼神点灯入场罢了。
　　‘喀咔……喀咔……’
　　风停，怪声又起。
　　众人正犹自捡拾着地上遗落之物，有些人嘴里头甚至还在骂咧。忽闻声响，如盔甲相碰，又如魔鬼摇铃，在寂静漆黑的魔鬼城中，回音阵阵，不知从何而起，又自哪处传来，一时间，都有些慌张。
　　躲在怪石后的无剑，眼神一凌，暗道一句：“来了！”
　　店小二屏住呼吸。
　　书生手握古剑，紧张得指尖都泛了白。
　　“啊——！！！！”
　　无剑话音刚落，前边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大叫。
　　一个原本走在前端的九尺壮汉，这会儿手捂心脏，大叫着往回跑，指缝中流出的鲜血，如洪水奔腾，怎么都阻挡不住，顷刻间周身便染成了红色。
　　不消一瞬，那壮汉‘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晕死过去，身下的沙地，很快被血晕染成酱黑一块。
　　队伍受此一惊，颇有些混乱。
　　一些惊慌失措的武士，丢盔弃甲，就往回跑；些许跑得慢的，还推开前边的，踩着别人的身体，往前奔，一副不攻自溃的惨败之象。
　　店小二在石头后啐了一声，小声骂道：
　　“这群狗娘养的，真他娘的没品！没良心！”
　　书生微笑，悄声安慰他道：
　　“可见这僵尸有多厉害。这些人怕成这样也不足为奇。我哥哥身经百战，不也一样被它立斩于马下。我与二位萍水相逢，你们能陪我到此，在下已是感谢之至。这之后的路，在下将独自前往，你们莫要再跟来！”
　　说罢，就要起身，被无剑抓住其肩膀，按住身形，回眸道：
　　“不可妄动！”
　　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另一个人的手背上，向上一看，店小二吹着口哨，一副“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然后迅速抽离手掌，抓在自个儿左手心里，揉了揉，又按了按，方才小声冲书生骂道：
　　“你个呆子！真是读书读傻了！这么想跑去送死，可别拉上我俩垫背！你看看那些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说着，眼神示意书生抬头。
　　书生顺着他的目光，向队伍中望去。
　　只见刚才还百十号人的队伍，这会儿早已分崩离析，仅仅只剩下十来个武师还站得住脚。
　　地面上或趴或躺，厥了一片。
　　还有些怕死的，疯了一样跑进沙漠深处，根本不管不顾自己往后该怎么活！
　　为首的那名武师，像是还有些本事，他伸手揩了揩唇边的血迹，吐了泡含血的口水，朝周围几个拿铁链的副手道：
　　“干他娘的！比想象中还厉害！把它围起来！”
　　说着，相互递了一个眼神。
　　一干兄弟心领神会，随即快速移动步伐，不消一刻，竟在僵尸四周摆出一个阵型，站定之后，又通通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朝圈中的僵尸扔去。
　　火把落于圈内沙地之上，昏暗的火光，头一次照亮出僵尸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