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重升（《保鏢》續集）》琬琰ding

1、旧疾·故人

　　一夜春雨，润物无声。
　　二月的京城，虽初春还寒，风里却已夹杂着点点温柔暖意，仿佛一夜间，长风镖局院里的两株垂柳，已经悄悄的吐出了嫩绿。
　　晨光渐透，窗外鸟雀声频。采玉梳理完毕，跨出房门，空气里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新鲜而透明。闭上眼，深深呼吸，心中默念：日日是好日。不由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这是郭旭常说的一句话。
　　想到郭旭，采玉转身回房，拿起昨夜烫好的一件月白长袍向他房间走去。郭旭的房间从不插门，她小心的推开门，轻轻迈了进去。
　　将袍子搭上床边的衣架，转回头看床上熟睡的人，那俊朗如画的眉目，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他此刻眉头舒展，唇角微扬，身上的被子已掉了一大半在地上。睡着了还不老实！采玉微微发笑，弯腰拾起地上的半截被子，重新替他盖好。转身欲走时，却觉衣带似乎被绊住。掀开被角，就见郭旭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带，再看他，眼睛仍闭着，嘴角却翘了老高。
　　“好啊，郭旭，你醒了还装睡！快放手，衣带扯破了你给我补！”采玉佯怒。
　　“呵呵，采玉，有你这么替人盖被子的么？”郭旭睁开眼笑，两只脚伸在被子外不停乱晃。
　　“谁叫你睡觉这么不老实，好好的被子你睡一夜就横着了，当然盖不到脚。”采玉索性抬手掀开被子：“还不起来！”
　　郭旭翻身坐起，采玉又道：“这么大人还踢被子，你睡觉也在练功么？”
　　说到练功，采玉赶紧住口。郭旭已经武功尽失，长风镖局的人在他面前都有意无意的回避武功的问题。
　　郭旭倒不在意，淡淡一笑，起身穿上了一件白底暗格的纱棉长衫，系上墨色银扣的腰带。采玉取下衣架上那件月白的袍子替他披上：“晨风大，披上这个。”郭旭点头，顺出脑后的长发，展开双臂，乖乖地任由采玉替自己整理衣裳。
　　“采玉，这些事情以后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采玉没有答话，只微微地笑着，这样平常不过的清晨，对她来说，却有着旁人无法体会的幸福：若日日都有这样的清晨，让时光凝固你的笑容，守着这份洗尽铅华的沉静，不再烦恼，没有眼泪，平平淡淡的过每一天，那该多好。
　　洗漱完毕，郭旭去了偏厅，厅里的圆桌前已坐着商六、铁衣和辛力。跟众人打了招呼坐下，随手端过一碗粥欲喝，采玉的声音却恰到好处的在门外响起：“慢着，郭旭，这碗才是你的。”
　　见她端着青花细瓷琬，笑盈盈的从外间迈入，郭旭暗暗扁了扁嘴，放下手中碗，慌忙起身道：“各位，我还有事，急着出去，我不吃了。”
　　身旁的铁衣一把按住他道：“有什么事饭都不吃了，采玉辛辛苦苦给你做的，坐下吃了再走。”
　　逃也逃不掉，郭旭露出一脸苦相。商六、辛力看在眼里，忍不住暗暗发笑。
　　“采玉，怎么每天都给我喝粥啊，还是各种怪味道的粥。”名满天下的郭大少什么都不怕，却怕这怪味道的粥。
　　“郭旭，你乖乖的喝完，明日我便给你做不苦的。”采玉递上粥碗，语气不由分说。
　　铁衣笑道：“采玉访遍京城名医，学得各种养胃的粥，要叫你一一尝遍呢。”
　　“天天喝粥，你看我——”郭旭掀了掀略显宽大的袍子，满脸委屈。
　　采玉却不松口，扬起脸道：‘堂堂郭大少，怎么连喝粥都帕？”
　　郭旭撅起嘴，暗自腹诽：换你天天喝，你也会怕。
　　他极不情愿的表情让采玉忽觉几分委屈，再看他又见清瘦的脸，一时忍不住心疼，低头自责道：“对不起，郭旭，我——”
　　“怎么了，采玉，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别这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喝便是了。”见她眼中光晕微闪，郭旭赶紧柔声劝慰，举起粥碗仰头便喝。
　　屏气喝下整碗，郭旭咂舌叹道：“采玉，你这煮粥的手艺，真是越发的精进了。都说了不用这么麻烦，别把我当病人看，我没事的。”
　　商六闻言忍不住发话：“谁说没事？少局主上次与白玉莲一战，那一剑从后背穿透胃刺到前胸，虽然性命无忧了，可是你的胃却生生穿了两个窟窿，即便长拢了，也还是落下了病根。连御医都说要好好的养胃，吃食一定要注意。少局主，大小姐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听她的吧。”说话间，他眼角余光瞟向辛力，辛力无语，只是埋头喝粥。
　　“哪有那么严重，我不是好好的吗？”郭旭摇头坐下，“别人的养胃粥都是什么红枣莲子之类的，怎么我的偏要加这么多药材，败了味道。”
　　采玉柔声相劝：“郭旭，你的胃不是一般的虚寒，是有伤口啊，所以喝的粥当然要多加点药材，我知道这粥不好喝，良药苦口，你喝习惯了便好了。”

　　京郊的桃林，枝头粉苞遍染，偶尔有一两朵不怕寒气的，早早绽开了美丽，清冷晨风中，显出几分单薄倔强。
　　郭旭独站在桃树下仰头沉思，满目的点红让他有些恍惚。适才骗采玉说要去小彭王爷府，出了镖局大门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郊外的桃林。
　　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娇艳如花的女子在这里和着自己的笛声翩翩起舞，她有妖娆的美丽，如火的热情，桃花在她脸侧盛开，红云粉雾，碧衫玉颜，美的只余下叹息。记忆中的那时，有花、有酒、有乐、有诗，还有长剑、美人，是何等逍遥快活的日子。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忍不住低声轻呤。
　　是啊，世事难料，短短三年，却已物是人非。当初那个娇艳如花的女子——胭脂，早已香消玉殒，那个玉笛横吹的翩翩公子如今已然如废人一个。
　　不由的心神黯然，“京城三大少”之一的郭大少最引以为豪的四绝“剑、诗、酒、乐”，如今全都失去了。“剑”——武功已失，怎还有剑；“乐”——玉笛随胭脂长埋黄土，从此再无心吹笛；“酒”——想到这里，胃又有些隐隐作痛。那日，皇上赐长风镖局天下第一镖局的匾额，镖局上匾设宴，席间，刚与小彭王爷对饮了一杯酒，便立刻觉得胃里如火烧般灼痛，忍不住一口鲜血和着刚咽下的酒喷了出来，惊吓了众人，采玉更是急得几乎掉泪。小彭王爷急招御医，御医诊视后说自己的胃部被剑刺穿后，始终无法痊愈。以后不但不能喝酒，连饮食也需清淡了。“诗”——没有了酒，何来的诗。
　　尽管平日在人前还是一副玩世不羁、嬉皮颜笑的样子，可有谁知道，大丈夫蜗居一世，日日消磨，其实是种销魂蚀骨的煎熬、无奈压抑的悲愤。武功，是自己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东西，即便选择潇洒面对失去武功的事实，可内心隐藏的痛苦与挣扎却是永远也无法停止。这么压抑地伪装自己，只是不想再看见采玉的眼泪，不想大家为自己担心罢了。
　　晨风迎送，吹散他脑中短时的哀痛。郭旭收了思绪，寻到一棵桃树旁，蹲下身，细心地刨出了一个红纸蜡封的酒坛：“胭脂桃花酿，果然还在这里。”
　　提起酒坛，思绪又回到了三年前。
　　“郭旭，把这坛酒埋在这株桃树下，如何？”胭脂停下舞步，醉眼含情地望着郭旭。
　　“为何要埋在这里？”郭旭剑眉轻扬，放下手中玉笛。
　　胭脂嫣然一笑：“我要记住这株桃树，你在这株树下写了这首诗给我。”
　　“胭脂留人醉，秋水洗千愁，百岁浮生短，狂歌到白头。”树下的人酒窝漾起，嘴角勾出笑意，抬头看夭夭桃枝上挂的白绢，白绢上龙飞凤舞般涓狂的字迹犹自散着墨香，随着风的节奏，缱绻在春日的暖流里。
　　“谢谢你，郭旭！我真的好喜欢。这坛胭脂桃花酿，把它埋在这里，明年的今日，你我再来此共饮，好吗？”胭脂轻轻的把头靠到了他宽阔的肩上，痴痴地直视着那双流波万转的深黑眼眸。
　　“好，一言为定，明年的今日再到此共饮。”郭旭转目看她，眼中漫出温柔笑意，这个娇艳如花的女子，粉腮桃红，杏眼流情，当真是醉了。
　　桃花之约，终究没有实现。两年前的春天，胭脂已随风而逝。临别时，躺在封平怀里的她，万般不舍的望着郭旭：“对不起，郭旭......，我，再不能请你喝胭脂桃花酿了......”
　　“来世吧，来世我再来喝你的胭脂桃花酿。”郭旭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看他，清亮眸子中如碎星闪烁，嘴角却浮出温润笑意，他平静地说着来世，仿佛说的只是明天的事。
　　胭脂嘴角扯出一抹笑容，缓缓阖上了双眼。就这样离开，有封平的怀抱，还有郭旭的来世之约，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
　　有风吹过，夹杂着桃花清淡的香气，原来春天真的来了，不管世人的心是否仍在冬日。郭旭怔怔站立，感觉春天走出了自己的身体，花香弥散而出，那花开的瞬间，自己却依旧孤独地站在尘世。
　　幽幽一叹，回首，把那坛酒复又埋在了桃树下，再缓缓地离开。不远处的桃树下，闪出一个人影，默默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