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浅草夏木

2、一

　　这里是西伯利亚的蛮荒地区，人迹罕至，唯一的植物大约只有白雪掩盖下的地衣了，雪域、严寒、冰川是这里的代名词。
　　没有人想到，在地下一百多米的深处，有一座戒备森严的钢铁城市。里面，一群平均十岁都不到的少年少女，在进行着残酷的训练，生存或者死亡，是这里唯一而永恒的命题。
　　“未完成任务的，自去领罚。ZX013号表现出色，晚上加餐。解散！”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ZX013连眼角都懒得给那眼含赞许的教官一个，无视身旁一干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自顾撸过，看起来冷冰冰的，就跟其他的杀人机器没什么两样。

　　在组织里，是没有名字的，只以编号相称。哦不，一开始，甚至连编号也没有。因为第一年的死亡率，超过了90%。只有熬过了被称为“死亡之吻”的第一年的年终试炼，才有被组织记录的价值。
　　ZX013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编号。因为他总是很难记住，觉得这是在叫一个无关的人或者东西。明明他学别的东西都适应的很快的。真奇怪。
　　当然，他绝对没有表现出来。杀手守则第一条，不要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这是他来到组织的第六年了。自他有记忆起，就在不停的流浪，无父无母，和野猫野狗抢食，磨砺了一身凶悍的气势，能为了一口吃食豁出命去拼。四岁上，他在一个阴暗小巷的垃圾堆里休憩，目睹了一桩杀人案，然后被那两个奇怪的杀人者发现。彼时，他被倒提着，听两人叽里咕噜地轻笑说着根本听不懂的话。他瞅准机会，给了那人一爪子，在手背上挠出四条血痕。大约那人甚少受伤，当时惊讶远远多于恼怒，好奇地把他提到眼前对视。
　　无惧亦无怖。那是当然的，对于他来说，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不知道是哪里取悦了那个男人，他没有死，被打包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他一样岁数的人。他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每天的主要内容依然是打架，赢了就有饭吃，输了就要饿肚子。唯一让他觉得兴奋的是，会有一个人来教他们打架。那个人很强，他的目标是打败他，这样的话，这里所有的吃的就都归他了。
　　于是不出所料他赢了。然后他换了个地方，然后再赢了。周而复始。教他的教官越来越厉害，而且不只是打架的技巧，还有杀人、枪械、毒药、语言、电脑等等，他学得兴致勃勃很有滋味。

　　要知道一开始的时候，ZX013野生野长的连人话也不会说，只能发出不同的吼声来表达情绪。于是他很珍惜学习的机会，教官的每句话都很用心地记在心里并且实施。
　　后来，他学会了六门语言，但是他已经学会了隐藏情绪，所以显得比以前还要沉默。

　　ZX013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有点小小的不同，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对小时候的印象如此深刻，大多数人以前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极少数人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他们以为世界就是这样子的，你杀我，我杀你。但是ZX013知道并不是这样，因为他亲身经历过。这可能是跟一开始进入组织的时候注射的药物和使用过的仪器有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没有起作用。
　　他把这些都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因为教官说过，话多的人总是死的早。

　　期间也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偶尔会被派出去执行一些暗杀的任务。ZX013挺喜欢这个的，因为完成了之后会有大餐吃，而且组织会发据说很多钱。虽然他并没有发现钱有什么大作用。
　　还有一些比较令人难过的训练，比如他六岁时的第一次杀人对象，就是他在一个房间里一起生活一起奋斗了两年的小伙伴。
　　ZX013挺喜欢那个小孩子的，眼睛亮亮的，总是跟在他后面。但是如果他不动手，死的就是他了。ZX013虽然不觉得活着有哪里特别好的地方，但是他也暂时不想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不明白这为什么又让教官表扬了，组织好像对他越发看重了。那个小孩死了他心里很难过，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第一次杀人之后，ZX013心里木木的，觉得血好像比平时冷了一点点，手脚也硬硬的不如原来灵活。他按照教官平日里的教导对自己全身仔细检查了一遍，并没有物理性创伤。那为什么体温降低了呢？难道是生病了？
　　ZX013略有点慌。即使他懂得不多，但也知道，生病了好不了的话是要死人的。于是他静静躺在床上等死，或者等活。

　　他想起他一岁时捡到的那只流浪狗，额，准确地说是，他一岁时，捡到他的那只流浪狗，后来就是生病死掉的。他还记得它的毛一把一把地掉，路也走不了，他养了它一个月，还弄来了变质的牛奶给它喝。有天晚上它突然有力气了，嚎了一整个晚上，然后在天亮前不动了。
　　本来他应该吃掉它的。任何食物都不应该浪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费了好大力气挖了个坑把它埋掉了。没有人教他这么做，他自己也不明白，但他就是这么做了，好像突然开窍了似的。做完之后他觉得很开心，就好像别人办完婚礼之后他抢到了肉一样，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这天晚上，他在等死或者等活的过程中，又一次福灵心至，于是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墨飞白。他在心里默默地叫自己“墨飞白”，然后在默默地“嗯”一声，他就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他当然是活着的，他还没病死呢！虽然他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但这次的感觉可真奇怪。

　　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他的母语是英语和俄语，六门语言中，汉语花的时间最少，但却是学的最好的一门。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过关键是管用就行。他喊了自己一晚上，越喊越有精神，天亮后，他满意地吃完了双份的早餐（有一份是杀人后奖励的），充满斗志地训练去了。
　　从此以后，当他心里或者身体难受的时候，他就喊自己“飞白”，于是什么困难都不怕了，什么样的伤势都会好起来，那么多那么多的绝境都被他挺过来了。

　　十四岁的时候，他正式出师了。组织代号“冷锋”，因为他总是很冷静，一击必杀锋芒毕露。
　　他在道上闯了三年，所接手的任务无一失手，于是名气越来越大。墨飞白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因为杀手总是隐藏在暗处的，名气越大，说明离死亡也就不远了。他决定等再过三年就歇手，因为他的业务总是集中在欧洲和亚洲，好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也没有吃过那里的美食。

　　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组织里最顶尖的杀手了。此时组织里的一把手因为意外，当然也许并不是个意外，挂掉了。于是他的儿子沈清野——代表了新派，扯起了自己的一股力量，和组织里的元老派们，为了权力利益之类的东西展开了长达两年之久的殊死搏斗。
　　真没劲。墨飞白继续自己假公济私的全球旅行。

　　一个天罗地网的局，他是最后的那把刀。
　　一点寒芒，一击必……杀……咦？

　　居然被挡住了。好奇怪。

　　“啊，是你。”曾经莫名出现几年之后莫名消失的总和他抢第一的那个讨厌的小子。亏他还担心了他好久，原来还活着。混蛋！
　　“呵呵，ZX013，好久不见。”这个编号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他们那一批的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尊敬地叫他“冷锋大人”。

　　据说每个说着“呵呵”的人内心都在说着傻逼。咦，这个念头是哪里冒出来的？
　　墨飞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全身戒备。

　　“到我身边来吧。我们联手，改变这个世界。”对面的男人伸出手，毫不设防，脸上是常年佩戴的温和的笑容。

　　很久以后。
　　大约一分钟。

　　“叫我飞白。”
　　“……啊……？”

　　于是第一杀手莫名反水。两人联手破了绝杀局，一番腥风血雨几年动荡不平，新派终于成功上位。

　　很久以后。
　　这次是真很久以后。
　　已经久居高位杀伐决断的现一把手问墨飞白——现二把手，当初为何如此坚定地就选择了他。组织内最顶尖杀手的态度，临场的反水，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
　　墨飞白纠结了一下，“大约是因为阿野你长得比较帅？”这类似于调戏的话，也就墨飞白敢说，换做其他人，大约已经在后悔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了。

　　现一把手的表情微妙的漂移了一下，然后觉得这大约会是墨飞白的作风，于是他果断选择了相信。关键是，他的第六感告诉他，如果继续问下去，很有可能会有更加不妙的答案。从此以后，组织里多了一条默认的规矩，掌权者的妻子，或者说情人，一定要是清丽无双美艳绝伦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其实，墨飞白才不会告诉你，他反对元老派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讨厌食堂里每天每顿都有的法式鹅肝呢。那一坨吃下去，就跟吃下坨脂肪一样，呕……这是某个爱装逼的元老的最爱，要推翻这道菜，就要推翻元老……真心好纠结。他向来不喜欢为了私事这么大动干戈的说。

　　传说中，一把手和二把手闹崩了。在二把手的婚礼上。

　　墨飞白二十六岁时，捡到了六岁的白素素，当时见她骨骼清奇，咳咳，错了，是根骨不错，眼神跟个小野猫似的，就顺手把她带回了训练营。后来她果然表现出色，布局筹划尤其具有天赋，慢慢入了高层的眼。几次出色立功之后，开始接触到一些核心机密，后来便成为了墨飞白的专职助理。
　　因为烧的一手好菜，于是这助理就管的越来越宽，越来越宽……慢慢就变成了老婆了。

　　其实墨飞白真心长得一副好皮囊，男男女女爱上他的不知凡几。本来他一直游戏人间，结果这次，咳咳，是奉子成婚。

　　墨飞白不明白阿黑沈清野发的什么火。凭什么杀手不给结婚啊，杀手也是有人权的！索性阿野公私分明，于大事上并无碍，对他依然信任倚重，只是两人原本可以抵足而眠的关系——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能够交付后背在身边安然入睡的人，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再也不复从前。
　　为什么会这样。形同陌路。

　　墨飞白死了。
　　此事着实令人意外。因为当时他早已经离开一线，做的是幕后筹划和培养新人的工作，已非昨日的“冷锋”，威胁没这么大，按理说敌对组织什么的不会专门来针对他行动。何况昔日的赫赫凶名岂是吹出来的，他为人向来谨慎，道内人士均以为他将会是罕有的安享终老的典范了。

　　墨飞白的动脉已经被割断，血液倒流入肺叶内，不停地咳出血沫，身体由于药物的作用，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这种死法很痛苦，回天乏术，但是相对的，他还会有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
　　事已至此，他依然冷静，用那幽深沉静的眼睛看着妻子。她知道，他在要一个理由。

　　基地内警铃大作，所有人员迅速反应。已有人员聚集到墨飞白的办公室外面，然而，一向得力的安保设施，特制钥匙+指纹+瞳膜扫描，十厘米厚的高规格防弹玻璃，四周墙面全方位无死角的内嵌超硬碳素钢板，成了阻挡他们的天堑。

　　握着刀的手已然不稳，刀尖颤悠悠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去。白素素泪流满面，一汪秋水的眼睛似在深情凝视，又好似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

　　“……我的父亲，母亲，弟弟……我无法忘记那个噩梦……我曾发誓，我的一生，都将在复仇中度过……我不惜进入组织，做一个我曾经最痛恨的刽子手，追查了十四年，没想到，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居然是……”
　　没想到，最毒原是枕边人。

　　门外，墨飞白看到沈清野在砸着门疯狂地叫着什么，神情狰狞。一群人举着高温喷射的氢氧焰枪尝试着暴力破解。
　　真难得，又看到他失态的样子呢。上一次，还是在跟他说自己要结婚的时候吧。闹崩之后一直被他刻意无视，没想到死前还能见到一个人为自己这样着急。真是值了。

　　他的视线已经有点模糊了，时间快到了。于是他对着门外恍惚一笑，然后转头尽量睁开眼睛：“呵呵，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素素，我不怪你……我，咳咳……你能，能再吻我一下吗？”

　　白素素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一度视为天神的男人。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年已四十却依然如少年人一般挺拔俊秀，丰神俊朗，光阴磨去了他身上的青涩与浮躁，酝酿出醇酒一般的醉人气息，一见倾心。即便此刻，他依然淡然若定，勾唇浅笑，眸若流光，情深不悔。
　　白素素似乎被蛊惑了，她痴痴地看着他，看着他，低下头，覆上他的唇……

　　门终于开了。沈清野无视一旁人“小心”“戒备”的劝阻，单身扑入状若疯癫，一脚踢开还伏在上面的女人，抱起他，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嘴唇动了两下，依稀吐出“孩子”两字，然后气息渐弱，含笑而眠。

　　呆立良久，恍然回神，四周一片肃穆。冷硬若他，脸上原来早已湿了。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红着眼凶狠回头，墙角的那个女人，就着被踢开的姿势，身体早已硬了。嘴角一道黑色的血迹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三十六计之美人计。不出则已，一鸣惊人。——“我当然不会怪你。因为我会亲手报仇。”

　　——天道杀手组织首脑沈清野，乾纲独断，好杀伐。蚕食鲸吞，掌大权四十余年，天道遂成全球第一杀手组织。爱美色，终身未娶，亦无子嗣。卒年七十。
　　义子沈念白继位，肃清组织，纪律严苛。爱权术，渗透政府，操纵舆论：拿钱办事，破财消灾，生死恩怨皆与组织无关。杀手作为一种新职业终为民众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