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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酒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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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论起酒楼,之于玄凌倒还真是一新鲜去处。且不论这一世他尚是首次得踏这市井地界儿,便是只存于他记忆里的那匆匆的一辈子,幼时在宫内循规蹈矩,后来身为帝王更是不可轻易以贵体涉贱地,纵是与柔则一起的那几年最是轻狂烂漫时候也不过是白龙鱼服去私下里置办的避暑庄子里诗情画意风月情浓一番。
只是想来以梁王身份,所去的地方自然也不会寻常。只见二人步行一路,衣服配饰自然不凡,更有其通身的风姿气派不掩,乍看便知绝非等闲,得多少偷眼打量不提,玄凌却有些不安——他这人向来是最惜命不过的,他也并不隐藏。
梁王见他这微妙的神色变动,倒笑了笑。手微抬,又有些僵硬的放下,他只是道,“放心吧,你叔父我的武艺还没荒废呢,更何况……还有不知道多少看不见的人在跟着呢!”说到最后,他言语里的讽刺深刻的让玄凌几乎侧目。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记忆里那件当年旧事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玄凌一直自忖盖因通晓后事,他已将这一应纠葛看得通透,很有些睥睨的意味,如今听这一通话,便好似一盆冷水劈头泼下,不由打了个寒噤。也是,自己当年不过一半大小子,一边自伤于身世,一边与爱妻缠绵,能知道些什么!而后来,他大恨这人,自然不会再去关心他的当年与身后有何隐情,人皆知他心头忌讳,又有谁会不开眼跑到他前头说这些个?
抿了抿唇,玄凌只当自己什么也未曾察觉。心下却狐疑,这人为何会在自己面前提这些,其中又是否有其深意。
梁王却也在不着痕迹的观察他颜色。他总觉得这个自己向来以为是资质平庸的孩子,在他出征这一年里,似乎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变化,那不自觉流露的威势气度,便是他见了也要赞一声好。见这孩子神色澹然自若,他一时竟也拿不准究竟是一无所觉还是波澜不惊,只能心下暗叹。
然不管这二人各自心中作何打算,总归是言笑晏晏的一道走下来。穿行过车马闹市,人群喧嚣,身边景色渐渐清静空旷起来,饶是玄凌不解商家俗务,也晓得一般酒楼自然是要设在繁华地角才能客似云来。他这般疑惑,便也这般问了。
“这一般酒楼自然如此,可我要带你去的,又岂能是一般货色?”梁王长几入鬓的眉轻一挑,飞凤眼里三分戏谑、三分傲然,那张俊美太过而至乖戾凉薄的面孔登时便有了鲜活的人气儿,一时间秀色惊人。“怎么,心急了?那我们便快些走吧。”
又行了一会儿,便就到了。打眼一看,虽未言语,却实在是有些失望了。但见青石砖墙,紫漆木门紧闭,好生朴素!
梁王抬手轻叩两下门,几乎是立时,门便开了,一青衣短打小厮躬身敬道,“小的这先恭喜梁爷您大胜归来,这位公子看着可眼生……”
梁王只淡淡道,“我侄儿,你唤他四爷便是。”
“哟,这可是贵客!那梁爷您同四爷这还是去青荷苑?”那小厮复又问。
梁王颔首,“不错。”
“这青荷苑可当真是寂寞了好久,就候着梁爷您来呐……”这小厮言谈里透着十分的熟稔,显然是对这二人的身份门儿清,再观他应对得体,举止不卑不亢,显然背后靠着的是皇室中人,甚至可能就是今上的产业——这般清贵的酒楼往来的总不会是白丁,若是使其行督查监管收汇消息之职,自是再方便不过的。可怜他却一无所知,玄凌一哂,谁又会特意的来教自己。
玄凌再次警醒,这荒唐皇帝做久了,自己只道自己是再明白不过,哪里晓得原来在旁人眼里他不过是个糊涂蛋。左右看着内里的别有洞天,感慨这难得一个清雅中不减富丽的好去处,似乎只为观赏这假山清池奇花仙藤心思精巧意趣自然,却也掩了自己眼里不由生出的沧桑悲凉。
这说是酒楼,却其实是数座院落,风格各异,皆拟了雅致名称。有几处则早归于某位贵人名下,不接待其他客人,这几位客人,自然便是东家的至交亲朋了。
至此可知,玄凌的猜测不错。
青荷苑顾名思义,是琅嬛水乡的曼妙风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也不知是如何养的,竟叫这莲花于此春寒料峭之际盛开,或妃或缃,或白如雪,煞是可人。屋内未置炭盆,是以并不叫人觉得燥热气闷,然而他也不冷,想是接了地龙,玄凌打量几下,也未瞧出痕迹,方叹这匠师技艺巧夺天工。
被问及要何菜品,玄凌如何会因口腹之欲而置性命安全如无物,只说自己无甚忌口,只随皇叔便是。而梁王向来不是会耐烦与人玩你推我让欲拒还迎把戏的人,也不必看牌子,当下便报了一串菜名,可见确是常客无疑。所点的菜色大多清淡,以菜蔬为主,便是肉食也多以蒸煮之法烹饪,味道大多偏甜,倒意外随了玄凌的口味。也因此,玄凌胃口不错,筷子动的也比素日勤些。
食不言,寝不语。此乃圣人训。梁王却不把它放在心上,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给各菜品点评一二。玄凌自然不会在这问题上找不自在,也不时附和几句,这席上竟不曾冷场,倒比在宫中用膳时更自在也更热闹。
“看不出,十四叔倒是喜欢江南菜系。”
“呵,早些年驻守边关,北地苦寒,想吃些菜蔬而不可得,是以想得很,一直到如今,也偏爱些。况且,这里的江南小菜做的向来是好的。”梁王说时语气无异,眸色晦暗难辨。玄凌却不查,他那句话本就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并不曾包含什么试探之心。
玄凌此时正夹了一筷子的白皮子,这玩意儿可滑的很,他只留心不叫它掉下,免得伤了自己优雅形象。
梁王就那么定定的注视着这少年发顶。片刻后似是惊觉,一时间面上似悲似喜,竟不知该做何表情,手上动作似乎并不是发乎自己心意,而是这只手因自己的意志突然生出而为的,是全然独立于自己这个个体以外的。他手中筷子一转,将一块鳜鱼肉夹到玄凌面前。
玄凌也是一愣。手腕儿一顿,白皮子滑落,上的汁水有溅到他脸上的。玄凌来不及擦,下意识便接过那一块鱼肉,木然送进口。
桌上气氛一时僵硬起来。无声险恶。
松鼠鳜鱼。苏菜。甜中带点儿酸的口儿。玄凌惊异于自己此时还能品出滋味儿来,这也算处变不惊的一种体现吧!
最后这寂静以梁王的一声轻笑告终。“哈,不就是给你夹了一会菜吗,至于吓成这样?!你这小子,真伤十四叔的心。”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料想不到,往后还有的是这小子伤他心的时候呢。他掏出汗巾扔了过去。
玄凌没什么表情,就着这汗巾子便慢条斯理的拭起脸来。冰绡的料子,本该是用来怜惜的拂去美人玉肌上一点桃花泪的,却沦落到擦这菜汤的地步。只是这也无甚稀奇,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明珠暗投的悲剧。那汗巾凑得极近时便可闻见种未名的香气,极淡薄,却教人陶陶然的便醉在里面。
玄凌的眼里有一点冷。
他轻轻巧巧的开口。有一种无言以形容的悲愤郁卒焚五内锥脏腑迫他开口。他想他必须要说些什么的。他把汗巾子收到怀里,笑笑,“回头洗净了再奉还。对了,也不知道十四叔一直也不肯娶亲,府里谁来给您置办的这些个小物件,倒是难得的细心。只是到底还是该娶个贤惠的妻子来操持府内事务的吧,十四叔的眼界忒也高,莫不是要去娶那天上的仙女儿才甘心?
“……又或者,十四叔是在军中呆久了,也患上那断袖分桃之癖?”他与今上与梁王象极的,周家人泰半都有的薄唇微微的翘起,露出一朵极甜蜜的笑。
瞧,一个少年人带点小调皮的玩笑、
梁王凤眼睁大,倒略宽了些。然后他朗声而笑。见过他冷笑轻笑疏狂而笑佶傲而笑,却不见他这般大笑,“哈哈,你呀,你这小促狭鬼!”
他笑得如此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