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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火光(下) ...

  •   周奕菏进宫的时候玄凌正听人禀告说是顾珣带了个人求见,那人却是靖西候的庶子洛晗。靖西候府一向是名声不显的,若不提起玄凌甚至不记得还有个靖西候,似乎先人昔年是齐不迟麾下,救驾有功封了侯,传承下来而今也有三代了。而这一代靖西候的两个儿子也颇有乃父之风,一贯沉默是金,只是洛晗生的实在是好,又是科举晋身,这才叫玄凌有些印象,存在感比他弟弟要强烈些。

      玄凌一边吩咐李长带人进来,一边想着这两人如何搅合到一起去了,又想乾元年这第一场科举,名次较好的这几人里,榜眼本领手段皆不欠缺,又是户部尚书门生;探花年纪虽小,几次御前奏对却颇合圣意,又有父辈余荫;如今传胪也不知如何搭上了顾珣这青云梯,有了面圣的机会,倒是只有状元始终没能出头啊。

      转眼间顾珣二人已经进到御前,玄凌叫起后目光总忍不住往洛晗身上瞟去,饶是顾珣风姿清逸世所罕见,也无法不叫玄凌感叹这人间至极的颜色,又可惜这美貌没能搭配上风骨,便只剩下赏心悦目一个用处了。玄凌暗自摇头,向顾珣问道,“珣华请见所为何事?”

      顾珣也不晓得自己为洛晗担保这行为是对是错、值不值得,两天的功夫不够他查出太多东西,靖西候府一向低调,只有点陈年旧事为人所知,似乎当年靖西候世子曾为了个小官之女闹得很大,后来却没有下文了,只知道最后,如今的靖西候洛铭亡妻乃是已废的博陵侯之妹,洛晗若是那小官之女,他的话倒也说得通,只是到底没有切实证据,至于身上的伤也可以是自己弄出来的,虽然这般污蔑生父对他并没什么好处。

      只是洛晗又确实没有理由在他府上常住,尤其他还发现靖西候府似乎在瞧瞧寻找这人,若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何找个人还不敢大张旗鼓,倒像是做贼一样。万一他的拒绝真的把洛晗逼上绝路,他自知会难以释怀一生,于是尽管洛晗很有以性命相挟的嫌疑,顾珣还是将他带到御前了。

      然而被人逼着帮忙,圣人也要恼的,顾珣一张玉面绷得比以前还紧,语气淡淡的,“翰林院编修洛晗有事要奏,托臣为其引荐。”言毕又跪下了。洛晗便也跟着跪下了。

      顾珣想得其实有些太严肃了,这种事情本就可轻可重,玄凌对顾珣还是很放心的,也知道他不是会结党营私之人,是以心中并不觉得他缙越,笑着让他起来后,便去问洛晗话了。

      洛晗却还要跪着回话,继上一次一句话就惊吓到了顾珣这淡定帝后,他再次达成了语出惊人成就,“臣要告靖西候勾结前朝余孽行谋逆之举!”

      玄凌一愣,再看顾珣也是眉头微皱,薄有讶色的模样,顿了片刻方才跪下请罪,便知道顾珣应该是不知道他所说的事的。这洛晗竟然能让顾珣不明所以便带他面圣,倒当真是有本事啊,也不知道是不是顾珣被美色迷昏了头了。

      历朝历代,谋逆都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罪名,也是无论哪个皇帝都不愿意遇到的。因为洛晗这干系重大的指控,玄凌严肃态度之余不自觉便也有些迁怒,他下意识身子前倾,沉声道,“洛晗,你要仔细言语,想清楚了再回话,这可不是可以玩笑的问题。你都知道些什么?”

      “靖西候之母乃是前朝余孽,靖西候亦与前朝余孽有所联系,意图颠覆大周,兴复北周,而以财力支持其造反的则是前朝顾林两大世家阀门之后。靖西候数十年来贿赂各路官员,广布眼线,行不臣之事,九年前博陵侯谋逆之事亦有他的手笔在其中,之后亦曾勾结西北夷族,臣这里有靖西候同官员之间银钱交往的账册,臣愿说出藏匿地点,还请皇上取出一阅。”

      “说!”这一个字仿佛射出的利箭,坚硬,冷酷,有去无回,还有风雨欲来的压抑。

      洛晗说完后便见玄凌一声断喝,立时就有人在御书房外求见,玄凌将地点告知后那人几步便没了踪影,而后整个御书房就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中去。顾珣可以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愈来愈快,整个胸腔都被摩擦的愈来愈热,热得他喘不过气来,额角渐渐也跟着一跳一跳地作痛,他知道这是晕厥的前兆,只能努力地平复着呼吸,不叫自己御前失仪。

      顾珣有些想叹息,又并不觉得多奇怪,顾家的野心他早便心内有数,顾誉和族内素有罅隙,他们父子被瞒得严实也不稀奇。而他是顾家的人,也难怪洛晗宁可用那般抹黑自己的荒谬理由来说服他也不肯说实话。再加上他年轻不经事,读书读得傻了,难免心肠软好说动,正是最容易接触到皇上的梯子。他又想起来之前洛晗接近他时言辞里对顾家的百般推崇,是否是那时候他态度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不以为然,让洛晗试探出了他同家族的不亲近,这才确信了他不会知道洛家暗地里的把戏?至于这几日靖西候府暗暗查探的人,想是靖西候也发现了账册失窃了吧。

      玄凌蓦然开口问洛晗,“检举生父于汝又有何好处?”

      洛晗笑起来,带着点天真的味道,“臣只知母而不知有父。”

      这句有些熟悉的话意外地触动了玄凌,“哦?”

      “先妣出身低微,不过是一驿丞之女,因生的美貌,令靖西候一见而倾心,聘为正妻,却又在先妣怀胎六月之际,因有求于博陵侯,不惜贬妻为妾,迎娶博陵侯之妹修固县君,并借博陵侯之势使得本已到头的爵位多承一代,先妣本育有龙凤双胎,却因此事动了胎气早产,致使臣妹胎死腹中,此后亦因县君对臣这庶长子耿耿于怀,将臣母子弃于别院不闻不问,任臣二人自生自灭,先妣最终不堪受辱,郁郁而终。是以靖西候此人乃我杀母之大仇人,若能拉他下狱,赔上我自己又何妨?!”

      “这样啊。”玄凌喃喃着,好像要辩驳什么,又并不是在问洛晗,“可那是你的生父啊?”

      “父不慈,子不孝,况且‘君’在‘亲’前。他不过是睡了一个女人,而养大我的是我娘,是我娘跪下来求别院的管事才有了我一口吃的,是我娘教我四书五经我才没长成个粗鄙的废物,他有他的嫡子,我只有我娘。”洛晗有些激动起来,自称失了礼数尚不自觉。

      玄凌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了。这时门外却闻得李长道,“梁王求见。”玄凌先是愣了下,然后脸色突然柔和了许多,虽仍不见一点笑影儿,到底不像之前那般的怒形于色。

      周奕菏进来后不待行礼,便看见案前跪的这二人,再看玄凌写满“不爽”二字的小面孔,“嚯,这是做什么呢?”

      玄凌这才向下扫了一眼,他行事比前世圆柔许多,也是为了免得叫旁人做好人收买人心,此时见顾珣面色不对,便急忙叫起看座,又让周奕菏也坐下了,这才道,“皇叔你来的正好,我本也打算叫你进宫呢,对了,地上这位你应该不认识吧,这是靖西候之子洛晗,他刚刚给我说了件很有意思的事,等会儿我的人回来了,再让他说与你听听。”

      “那正好,等人的这阵功夫,我这儿也有些东西要报与陛下。”说着周奕菏看了顾洛二人一眼。见玄凌示意他无妨,方才继续,“臣之前也没想到一桩通奸案倒能审出这些东西,那奸夫是臣王府里一个管事,有人拿那女人的孩子要挟奸夫,要他盗了臣的引荐笔迹也不知道要伪造什么信件呢!皇上您可千万别信了,再处置了臣,那臣可冤死了。”

      洛晗虽跪着,眼角余光却没放弃过四处打量,从皇帝听见梁王时那瞬间柔和的脸色,到他和梁王各自的称谓,以及梁王戏谑的言语。虽然梁王早被人称倨傲,又时有缙越不臣之语传出,可洛晗却听得出来他话中的笑意并非是不敬君上,只是因为亲昵罢了,而显然皇上也十分习惯,丝毫不以为忤。这有些微妙的感受实在不可与外人道,他又看顾珣,那人正蹙眉有些艰难的喘息,果然是个呆子。

      玄凌闻言登时眉头紧锁,“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幸好有所察觉,不然此间可做的文章可不少。”

      “也多亏皇上您圣心烛照,那几人臣也都打算交予皇上了,毕竟此事可大可小,甚至可能危及社稷。”周奕菏颔首。

      玄凌被这句“圣明烛照”弄得有些恼,悻悻瞪了他一眼,他也看出来了,周奕菏这厮就是喜欢拿话逗着他玩,倒教他认真也不好,不认真也不好了。

      正好这时暗卫归来,玄凌接过他手中包袱,又吩咐他拿了梁王手令去王府将犯事之人缉拿至暗卫刑堂去——这事儿此时尚不好过了明路,免得打草惊蛇。

      之后玄凌一边翻看这账本,一边又问了洛晗几个问题,周奕菏一旁听着渐渐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面色便也难看了下来,毕竟任谁发现有人始终窥伺着自己家族的江山都不会有多好的心情的。不同于玄凌上位者的威势之重往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周奕菏的杀伐之气却叫人心底发凉,仿佛他下一霎就可能暴起杀人,管对方是什么人呢!洛晗独自一人顶着这二人冰冷的目光,不由暗暗叫苦。

      玄凌将账册上诸人性命一一抄录下来后便使暗卫去带人审问,同时洛晗也被送入了刑部大牢,他还特地点了一名暗卫去保护与他,而顾珣亦被扣在了宫中。顾珣临被带走的时候玄凌问他洛晗究竟给了他什么理由让他带了他进宫见驾的,顾珣一张白净面皮微微涨红,尴尬非常的说完了,玄凌饶是心中不快之极也大笑起来,又送给他一句话,“这事儿也算给你一个教训,以后别太君子,不是谁都值得你发善心的,有的人的命就不必当命,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君子欺之以方。”

      之后几日里陆续查出的讯息教整个仪元殿都笼罩在一片阴晦之中,玄凌几日不出御书房,导致各宫主位都或派人或亲至探询,梁王则是频繁进出宫闱,而宫外许多人一夜之间突然没了影踪,京都一片人心惶惶,种种怪谈四处疯传,甚至很久以后京都的僧道都非常感激这起“人口失踪事件”(端仪夫人语)。

      御书房内,玄凌冷笑连连,一双黝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乌黑的火炎在烧,睫毛仿佛枯井旁经了潮气的野草,似乎是气得狠了,周奕菏却仿佛从中看到了许多的灰心和失意。这叫周奕菏也忧心起来,只想着,表面的太平王朝背后却始终有一条毒蛇环伺,时不时亮出毒牙,连青空上飘着的云彩也仿佛是毒烟蒸腾,难怪年少的帝王心惊。

      他却不知道玄凌心中的自弃与失落远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玄凌只觉得自己的上辈子好像一直都活在个天大的笑话里,每每以为一切已经不能更荒谬了的时候,事实总能证明它还能更滑稽一些。他自以为的真相其实远不是真相,而所谓的真相一直都隐藏在这偌大王朝的阴影中,冷眼看他一步一步解决掉所有表面上的敌人,将自己逼成一个孤家寡人,最后死在绝望里,而死后还给你再多一层绝望。

      洛晗知道的并不是全部,查探之下的真相更加触目惊心。洛铭生母明面上的身份是下官敬献给前一代靖西候的舞娘,诞下洛铭后不久就死去了,实际却是前朝皇室流落在外最后的血脉;

      梁王府的门房亦是洛铭下属的干事所买通的,意欲诬陷梁王勾结蛮夷,养匪自重,而周朝惯例皇室必有人掌部分兵权,那梁王手下的兵器就该落到慕容氏、汝南王之手,而洛铭已经开始着手为慕容氏同玄济间牵线了——前世里不需他经营,玄凌母子就已经弄倒了周奕菏,而兵权也确实如他所料落于此二者之手,而后慕容氏同汝南王勾结引得玄凌忌惮不已,终于,周朝皇室再无人手握有一定分量的兵权;

      而同样的,朱家也发现了洛铭的人手,再查竟查出朱柔则竟不是朱家血脉,而是被府内柳姨娘所换过的,这柳姨娘还经常进朱成玮的书房服侍其红袖添香!——而有趣的是洛晗的生辰同朱柔则相差不过三日,而篡夺一个王朝最简单的方法岂不就是乱其血脉?思及此玄凌只觉得上辈子朱柔则实在死得好死得妙,朱宜修也该奖一大功!至于这辈子的这一胎……而据柳姨娘交代她还偷出了朱成玮同其庶弟的往来信函交给府中同她接应之人,至于幕后之人她是并不知晓的,她倒是爽快,有问必答,轻易就交代了府中内应,再审那内应,玄凌就知道曾经他同周奕菏去酒楼路上遇见的刺杀究竟是谁的手笔了,又是一次未成功的离间,那洛铭或者说顾林两族倒当真忌惮周奕菏;

      然而突然想起朱柔则同甄嬛之母那肖似也极的容貌,玄凌一个激灵,又叫人去查甄云氏,虽然查得甄云氏似乎只是个最平常的内宅妇人,连出门都不多,更不可能同乱党有交集,可甄云氏却是云家抱养的,再算时间,彼时刚好有流民作乱,逃窜的流民正是逃往云家祖宅所在之地。如此一来甄云氏似乎也有嫌疑,而甄嬛不管是否是前朝之后,都是个祸国妖妇。玄凌只是奇怪,若甄嬛真的是前朝庶孽之后,她为何不将己出之子扶上皇位呢?他却不知之后予润年纪轻轻便无子而终,却是甄嬛过继出去的予涵之子继位……不论是不是如他所想,玄凌都吩咐了叫人盯着甄家,看是否能再牵出条大鱼来。

      玄凌实在恨毒了洛铭,一想到前世自己就那样一步步如他所望将这天下送入其毂中,只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忿恨让他不自觉的微微颤抖了起来。周奕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作安慰,却被他反手狠狠攥住了,手劲儿大到连周奕菏这习武之人都觉得有些痛,周奕菏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惶恐的、浮动的目光,仿佛急需他的肯定和支持、不然就会碎掉的目光,这目光看的他心内瞬时软下,右手只随他握着,好像握着仇敌的喉咙,左手则环着玄凌的背,沉默的停留在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玄凌顺势将头靠在了他肩头,他一僵,却也没有躲。

      玄凌实在没心情窃喜,周奕菏却在哀叹,真是栽了。

      待一切能查的都已经查明,玄凌收到还在刑部大牢里的洛晗的请奏,他只求手刃生父,这求请出乎他意料的顺利,玄凌遣了一队暗卫随行,而此时靖西候府、顾氏、林氏及其相关宅邸都已被京城守备军悄悄地控制住了,待洛晗到靖西候府时,便见这府邸一如既往的庄严阔大,红木的门扉紧掩着,是时天色方暗下,有人替他拉开镀金门环,他率众浩浩荡荡而入,当那两扇大门在他身后重重的阖上时,他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四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间府邸,明明是自己的家,却陌生空旷如炼狱,他走过那扇威严深重的门,然后走向其内关着的鬼蜮魍魉。

      ——然后他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父亲,那个在母亲的叙述中出现了千万回的父亲,他坐在阴影最深处,他打开门,突入的光打亮他面孔,清秀的、甚至有些孱弱的面孔。在母亲的叙述中他是清贵的公子、无坚不摧的天神、冷血的刽子手,可他只看见了一个最天真无辜的纯白少年,他身处在阴影里,可阴影却无法沾染到他。

      他依旧坐在这间书房,一样的坐姿,一样的温和的微笑,对他缓缓道,“你来啦。”

      ——他瞬间恶心欲呕。

      洛晗抬手掩口,皱着眉头,“我一直都想说,每一次看见你,我都恶心的想要吐啊。”

      他脸上的笑意不为所动的继续着,那笑意似乎可以沉默到宇宙洪荒重新聚拢。他说,“这样啊,那你一定满意了。”

      洛晗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一刻会有很多话可说、。曾经千百次的梦到这一刻,他将这人踩于足下,他反复的想着自己要怎样嘲笑他机关算尽的失落,他胜了,而他败了,他要指责他抛妻弃子的卑劣,他要质问他为什么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女人,他要告诉他他的失败只因为他不过欺负了一个女人!可他现在却无话可说。

      你看,他的姿态还是这样无懈可击。其实早就该知道的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用最温和柔软的姿态做最恨毒冷血的事,他不会后悔也不会道歉,他从不是不得已的。指责是为了求一个解释,这个人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呢,他竟对这样一个人还抱有幻想啊。

      ——他说,“你终于来了啊,我一直想见你呢。”

      他说,“你终于来了啊,我一直想见你啊……”

      “可我再也不想见你了,今生今世,他生他世,都不要再投生成你的儿子了。”洛晗冷笑。

      洛铭依旧只是微笑,他点点头,“是啊,我本就不该有子嗣的。”

      洛晗觉得自己的心微微的一抽。他不再说话,他不想再和他做口舌之争,他沉默的抽出了从暗卫身上解下的剑,剑刃如雪盛光,白的耀花人眼。他上前,一剑递出,剑锋刺穿人体的声音同割裂绸缎一样,裂帛般的声响钻进他的耳道,震得他的手一抖。

      洛铭闷哼了一声。

      洛晗放开手,他不怎么想再听一遍这声响。他退了几步,还有些不可思议,这就……完了?他这就要死去了。这样轻易的,像手指捅破窗纸。

      洛晗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转身向外面走,火光从窗外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美第一次挣脱牢笼,矜持而优雅的绽放了,他半仰起头,轻轻地哼着一支调子,“当年执手蒹葭,共许遍看天下,挥袖诀烟霞,醉墨洒桃花。平生几番欢唱,欲离总不得法,我居樊笼里,君在东篱下。”他反反复复的哼着,仿佛又看见他的母亲在唱着这首歌。

      那么美的母亲,最后变成了形销骨立的母亲,歌不成歌,嘴还在开合。

      她不断的在说着什么,她总在说,说她,说他和她。他们多好啊,他说过愿意陪她走遍天下,他给她簪上开的最高的一支茶花,他说美人面美人两厢欢喜。然后她就会开始哭,她会边哭边骂他,她说你要努力念书,你爹他最喜欢读书好的孩子了,她说你读书好了他就回来看我们母子了,她说你怎么能出错呢,你爹从来都不会出错的,然后她就会抓住手边的随便什么打过来。

      她也会喋喋不休的抱怨,恨毒的像是最刻薄的妇人,绝美的面孔扭曲成妖魔的模样,她不肯停下来,她从来不想听他说些什么,她只是自顾自的说。这样洛铭又不是最好的情人了,他是冷血绝情的屠夫,他是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他不要他们了,他把他们赶了出来,他要饿死他们。她说你就和他一样,你们都流着恶心的血,你们都该死,她说你要替我报仇啊,你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让他后悔他的所作所为,最后她就会拿簪子狠狠地戳在他的身上,说洛郎我们一起死吧,这时她把他当初了“他”。

      有时候她还会哭号着,像是失伴的枭鸟,她捂着肚子躲避着靠近她的任何人,她不断地重复着哀求,“我不要喝药,我不要啊,你放开我,你不是洛郎,他不会这样对我的!不要,这是我的孩子!我和洛郎的孩子!”然后她就不断的挥着手,好像在打翻幻想中的一只碗。这时候他就会用尽全力的抱住她,即使会被她打的遍体鳞伤,也要拥抱她啊!因为她是他的母亲,他唯一的母亲。不,是他唯一的亲人。

      她说了很多,后来她不再说了,她死了。母亲死了。她到死还在说着她的他,她到死还在唱着这首歌。

      洛晗哼着歌,前所未有的轻松写意。他推开书房的门,又把所有的阴暗都关回屋里去,不过这一次他没能如愿,有火光毅然决然的涌入,映亮了整间方室,然后温柔缱绻的吻上洛铭苍白的颜容,而这个男人正轻声的合着洛晗的歌儿:“……我居樊笼里,君在东篱下……”

      洛晗越走越快,他整个人似乎要同这歌声一起飞起来,直飞到天空里,飞到姮娥那里去,然后他突然觉得胸口一凉,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流了出来,变成羁索,将他困守在这紫陌红尘上。他缓缓的倒下,有暗卫将剑抽出还鞘。洛晗并没有惊讶,他只是微笑起来,笑靥如开在无边业海里的花。

      玄凌望向窗外,估摸着时辰,“靖西候府应该事毕了。”

      周奕菏问他,“你为什么同意洛晗的要求?”

      “呵,洛铭前朝庶孽的身份既不能告诸天下,谁管他怎么死呢?那样我就替他选个最痛苦的死法吧,被自己最爱的儿子杀死,并且死前也看到他儿子的死期,他想来该再无牵挂。洛晗只看到他的父亲贬妻为妾,抛弃妻子;我却看到洛铭为了他深爱的妻子不得不接受顾家的驱使,又为了保住他心爱的儿子不被顾家盯上而狠心将他驱逐,不闻不问,转而捧起另一个嫡子作为掩护。”玄凌冷笑。

      周奕菏叹道,“洛铭倒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偏有了那样的身份,只能使些鬼蜮伎俩,弄些阴谋算计,难登大雅之堂。既然是要谋国,这样小的格局就算成事又岂能长久?”

      玄凌悻动,“便是不能长久我也要成大周的千古罪人了,你倒还有心情替他惋惜?!”

      “这不是已经发现了他的阴谋吗?”周奕菏笑着给他顺毛,“早早的将一切后患解决掉,这岂不是件好事。”

      玄凌深深的望他,“那若是没发现呢?”

      他目中有如此深沉的沧桑和悲妄,他又变成了在那个周奕菏不知道的时候就冒出来了的玄凌了。这样严肃的表情让周奕菏也不能再玩笑对待。

      “我还在。”周奕菏最后这样说。

      玄凌突然惊而急地垂下头颅。

      ——不,你不在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火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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