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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宴无好宴(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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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音缓缓响起, 众人寂静地听着, 不少人从刚开始笑闹作弄一个女子的兴奋变得有些坐立难安了. 谁都看出来, 青王多少是真生气了. 这样一个扫平外疆, 又助今上夷平叛党, 一人之下, 万万人之上, 以冷酷残狠名扬内外的青王, 谁也没真正见识过或敢惹他一丝怒气的青王, 如今, 生气了. 怕是任谁都不想牵涉其中吧?
偏偏有人却仿佛没看见, 似认真地静听着曲子. 这个人自然是怀玉了.
曲子仿佛头一遍听过, 又好像曾经耳闻, 这种双向模糊记忆, 已不是头一次了. 很多次都像这样, 明明觉得自己不知道的, 却仿佛似曾耳闻目睹, 自身体验过; 偏有些总觉得该知道的,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清楚.
恍惚中, 曲已尽, 人语扬, 大殿里众人前, 曾密密私语过的缠绵声音, 如今听来无比讽刺冷硬. 萧剡用命令的口气说: “玉姬, 弹吧, 就算记不了十成, 旁边也有笛声, 羯鼓, 方响, 箜篌引辅, 对爱妾这样的才女, 当不是难事吧?”
众人都在这风雨欲来之机, 怀着各种想法抱着各种忐忑, 又止不住快意新奇热望地等着看怀玉要再如何反抗, 拒绝, 不识相地把这高高在上的王爷惹火时, 没看见怀玉心中的苦笑, 却只见她垂着头, 微一犹疑, 似在记拍子曲韵. 然后众目睽睽下, 听见她说: “见笑.” 然后, 见她绽起一抹诚意的大胆得几乎不要命的微笑, 那种叫做惊艳的微笑, 同堂里家乐伶班一干人等, 客气地道: “就烦劳各位提引了.”
这种举动中无疑激起了一些宾客的气愤, 也引得众多伶人嚅不敢当的惶恐.
可在怀眼里, 其实只有人, 满堂的人罢了, 没有宾客的高贵, 优伶的低贱之分, 甚至她在心里是很自然地尊重这些有一技之长的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群.
倒是一边等着看笑话, 这半天除去可证明家世不错、出身走运、懂得隔岸观火、火上浇油之外, 实不知道会做什么的宾客, 真是看重不起来. 是谁说的? 男人琐碎起来, 远比女人难看得多了. 真是大实话.
然后, 怀玉向如意点头示意, 再然后, 她眼中仿佛就只剩下那张普通的琴了.
笛声响起.
怀玉本一贯以为悠扬的笛声, 而今听来, 却如呜咽, 声无哀乐呵, 所闻只为所思.
怀玉心里有一种苦涩辛辣的轻嘲, 尽管这不是个分心想这些, 感受这些的好时机. 一首她不知道的曲子, 以足让她凝神细辨学了, 只有她明确地知道, 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 世上这么多人, 有几个生下来就与众不同独赋异秉了? 凭什么自大的以为自己就这么与众不同? 这么超凡绝俗, 才华入圣, 众望而莫及了? 怀玉似乎从没有这种自信, 也没有这种自大. 更何况, 天才也是要学习, 苦练才能保持的. 不然也免不了江郎才尽一途. 怀玉从不敢托大. 所以她细心在听, 尽量敛神, 小心抚弦而弹. 而这种种 “忘我” 的姿态, 居然无意地震住了不少人, 大家屏息等候了半天这天下少有人闻, 却几乎人人传颂的才女琴艺.
得来的, 却是开头微生涩的僵硬, 间插的几个乱音, 众人惊诧无语.
而如意夫人已额头汗出, 一个舞者精敏的耳朵被这样一个时时跳炸的乱音引着, 几几走错了步子, 忘了舞曲. 幸好还有羯鼓的舞点, 点点将她心神激回正韵. 心里恨恼, 方怀玉, 你要找死, 不需拉我出丑陪垫. 却似全忘了这主意是她提出来想折辱对方的. 天下就有这种人, 挖坑想陷别人, 却不小心自己陷下去时, 还破口大骂对方, 为什么不往坑里走, 或者骂对方为什么不生得高状一点儿足以填平坑洞, 反害自己失足掉了下去!
渐渐的, 众人脸上露出不屑的, 轻蔑的, 深觉言过其实, 带点嘲笑, 带点儿上了当的气愤, 带点儿看好戏的不怀好意, 带点儿隐隐不知道是被流言所惑或是被一个不识趣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嘲笑了的气怨轻贱的两茫然的情绪, 斜眯着眼睛看着, 逼着, 等着这个女人出丑.
这样糟的琴艺, 她如何弹得下去? 家府乐班众人却捏着一把汗, 小心翼翼地吹拨弹敲着每一个音节, 有些人或者有命有胆敢在王府贵人面前如此乱弹, 却不是他们这样家府奴隶敢的.
萧剡看着, 却是不曾怒的, 她的琴, 他是听过的, 他比在场众人都明白, 怀玉怕真是记不得曲子了, 倒非有心让谁难堪.
而乱音之中, 倒有几人会弹琴弄萧, 知些音律的, 不由肃容以待.
当然不是为了那乱音, 也不曾在乱音中听出什么高妙处来. 只为了怀玉弹琴的那份淡定, 不动不闻外在渐起的喧笑讥贬, 也不忙不乱于跟错或跟不上的节拍, 喜怒急窘皆淡然的随意?
也只能说是随意了吧? 她倒是不曾表现出那种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的坦然, 因为大家渐已听出来她在学习, 放了心在上面学, 跟丢了调子便停一回儿, 听仔细了, 再跟上去, 丢了几次, 渐已寻着门路, 颇有轻车熟路的意思. 更甚至, 起了谐和之音, 仿佛是久有默契, 配合多次的合曲一般. 人们不明白的是, 如果一个人不试图在陌生的环境中强取主导的地位, 只是一种和谐之心试图融入, 试图配合大家, 那么这个人也许不能成王败寇的风光或被排斥, 但总能比较容易地被接受下来, 当作其中一员. 而这种配合, 对太自我, 或自傲的人来说, 看来也就是一种和谐融洽了.
渐渐的, 人语渐悄, 当然不光是因为曲音搭配渐入佳境, 或者是那劣质的琴者微微含喜的专注学习所带来的进步, 可算是突飞猛进吧. 其实最大的原因, 无非是因为一个人在听, 一个在上位的人在听, 然后带起两个人, 三个人, 逐渐的, 众人半数为了凸显风雅, 半数为了附庸权贵, 都静下来听了. 这在上位的, 一共四人, 一个, 是自始至终冷然高坐的主人; 一个是席下不曾刻意张显身份的五皇子; 另一位是引起这曲的傅小候爷; 而剩下一位, 是身份地位处境出身都颇有些尴尬的新科状元鸿胪寺卿, 前御史中丞, 今死无葬身之地的逆臣方廉门生, 当朝驸马柳南清. 别样的人物, 别样的情绪.
萧剡是些微兴趣中带熟悉后的厌倦; 萧(王晋)( 没办法, 字库里没这字儿, 只好乱拼了.) 带桃花的笑眼中微显怜赏之情; 小候爷则是气盛情骄中透着惊奇, 带笑注目怀玉唇边颊畔微含的喜色;
怀玉其实是真欢喜的, 对琴, 对弹琴, 对在这学习、挑战的过程中起的兴趣, 对那种渐入佳境, 知道自己会些什么, 有些专长的纯粹欢喜和享受, 尤其这种专注的欢喜几乎使她可以忽略忘记周遭的不如意时. 这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 有些人一生致力与此中, 怀玉也是知道的, 这里面有淘不尽的技法, 韵曲, 学不尽的精华. 一时几乎想这一生若只为了弹琴, 没有旁的繁杂事故,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有这琴是随性的、真诚的, 只有这音或可永恒的, 不比善变短暂的人情世故.
而柳南清, 看着她, 阴沉的眼神带着踟蹰不定的情绪.
曲终, 宴未终……
人静, 心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