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青辙》青辙

9、乱葬山（二）

　　几个狼头人身的妖精押着四人，沿一条昏暗潮湿的通道行进。
　　青辙觉得一进通道便手腕凉飕飕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背上又痒痒的。走出通道的时候，眼前宽阔且明亮了一些，青辙抓起手腕和背上的东西一看，发现是吐信小蛇和蜘蛛。
　　那狼精道：“嘿嘿，见诸位身子弱，这些毒物给诸位补补。”
　　青辙暗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毒，回山要全部清除，可麻烦了。”星罗最怕这些东西，僵着身体不敢乱动，不断对青辙结巴道：“小师弟小师弟……帮我取下这些东西……小师弟……”小师弟默默无言地走到他背后掐起小蛇扔在地上，并将蜘蛛踩死。押送他们的狼精见星罗此状，冷笑不已。

　　到了一道十分华丽的大门处，狼精们走了，押送他们的转而变成几只十分木讷的牛精。打开大门，顺着曲折的小桥而去，他们到了一个宽阔的地方。此地十分潮湿，光线微弱，只有一些或黄或红的怪异亮光，使得他们得以辨清环境——这大概是在一个山洞之中，而最高处有一张硕大的躺椅，状如摇篮，装饰华美异常，看来应是他们大王平日里与众妖议事的地方。
　　那几只牛精力量惊人，将四人推倒在地时，四人无不龇牙咧嘴。法力全失的玉林与星罗头晕目眩，头抵着地晕了一会儿，好久才站起身。
　　蛇妖未到，笑声先至：“呵呵呵呵——几个孩子可久等了！”
　　玉林忙作警戒状，欲抽剑攻击，却抽了半天没抽出。茫然四顾之间，整张脸红成一片。
　　“孩子们饿了吧，”一阵笑声过后，蛇妖拂了拂宽袖，坐在了正前方的摇篮之中，“来人，给他们饭吃。”虽然声音和顺，神情却异常地不可一世，几乎只用鼻孔视人。
　　四人来不及为蛇妖爱将蛇尾团团盘在摇篮之中的癖好而感到惊讶，就被几只牛精扣住了肩膀。他们面前蓦然间出现了一盘用混杂着秽物的昆虫蛇蝎之类。
　　蛇妖伸手一指那盘东西笑道：“人类视蛇蝎为补品，孩子们入无歧山前皆是凡人，想必看着这些上好的蛇蝎非常有食欲。诸位请吧，千万不要客气。”
　　星罗看着这些异常凶猛、在盘中扭来扭去的蛇蝎都愣了。青辙见大师兄与星罗师兄还沉浸在失去法力的惊异与沮丧之中，而暮瞠一直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一脚踢掉眼前的盘子，两下子挣脱了牛精的束缚。身边的牛精都一哄而上，围住青辙。
　　山洞里阴气越发重了。蛇妖摇晃着摇篮，抱胸打算看一场热闹。
　　被围住的青辙满目凝重，但是并没有轻易动手。
　　蛇妖呵呵一笑：“这位小兄弟好生鲁莽。我诚心邀你们吃饭，你却踢翻了它，还欲翻脸动手，岂不暴殄天物、践踏我可怜的良心？”
　　“这位蛇……蛇大王，”青辙遥遥望向蛇妖，“原本在下的师父与大王结交，大王也略表友好之意，称绝不无故杀伤凡人及修仙之人。今大王挟我等在此，是为何意？”
　　蛇妖忽地站起身来。昏黄的微光之中乍然出现一张冷艳至极的脸，眸中寒光仿若冰刃，划过空气直直朝青辙劈来。看了一会儿，她伸手接过侍从手里毛茸茸的猫，温柔抚摸：“小兄弟真是好笑，我留你们在此作客也是略表友好之意，还能是何意？”摸到一半，实在忍不住，往那猫身上一掐：“至于凡人实是蝼蚁。他杀我蛇蝎小辈，我杀他几个，弱肉强食，为自然规则，而非我欺负凡人。小兄弟不过活了个几十年，又怎懂这些。”猫尖叫而逃。
　　少年人抿着双唇，无惧蛇妖的威势：“暂不论大王与凡人之间的过节。大王今日无视与师父之约，不信；欺我年少，满口胡言惑人，为不仁；又以怨报德，仇视先前与大王结交的无歧山众人，不义。身为大王，如此不信不仁不义，此一时彼一时也，变化无端，岂不失了你们妖界的尊严？”
　　那蛇妖看了青辙许久，突然一笑，明媚至极：“小兄弟一团稚气，也与我说起理来了。外人只道我妖界忘恩负义如牲畜，你倒好。说得头头是道，我反而不愿与你争了。来啊，坐在这。”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椅子：“文绉绉的我也心烦，咱打开天窗说话便可。”
　　几只牛精已经退下，满脸呆滞地守在两侧。青辙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坐下，对那蛇妖道：“请大王打开天窗。”
　　蛇妖正要开口，一位婢女急急地跑了过来，在蛇妖耳侧说了几句话。蛇妖眼波流转：“美人儿肯了？我这就去。”然后再不置一词，转身便走。玉林等人到青辙身旁与他说道：“听这蛇妖的意思，是要风花雪月去了。”
　　星罗道：“这蛇妖完全没将我们放在眼里。”
　　“美人儿，”暮瞠咀嚼这一词的含义，缓缓道，“该不会说的是昭离罢？”
　　青辙锁紧双眉：“还能是谁！”然后瞥了一眼那些牛精，对三人传音道：“暮瞠法力犹在。等下我数一二三，暮瞠立即带大师兄与星罗师兄离开，能逃一个便是一个，我冲到蛇妖内室去。顾不了这么多了。”
　　没有得到回应。青辙道：“一、二、三！”然后在牛精们作出反应之前飞快掠向方才蛇妖离开的方向，拐了个弯不见人影。暮瞠犹豫了一瞬，立刻往反方向逃去。场面较为混乱，牛精们多数都追着青辙跑了，暮瞠几下子就料理了几个追来的牛精，逃得算是游刃有余。

　　青辙沿着一条阴暗的走道一直往前跑，跑到一处竟出现了分叉。左右两条走道都十分昏暗而且相似，青辙都昏了头了，随意选了一条继续狂奔。跑了许久不见有人追上来，她放慢了脚步。
　　尽头是一间放了许多竹简的小屋。屋里有一张桌子，笔墨纸砚俱在。一时好奇，她看了看摊放在桌上的竹简。
　　竹简上亮闪闪的几个字：颛歧散仙夺地火书，魔君命诸君讨之。那几个字如同火焰一般燃烧，想必其中灌了些许魔力。
　　“地火书？那是什么东西。”青辙暗想。
　　还在边敲脑袋边头疼地想着其中缘由，青辙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美人儿佯作温顺，一副从了大王的样子，不想却挟持了大王，以大王作人质趁机逃……逃……。”最后一个字硬生生被逼了回去，该是被蛇妖狠瞥了一眼。
　　另一个声音说话没有第一个那么不知分寸：“想那无歧山黄口小儿，逃了便逃了，何时都能抓他们回来。美人儿……在大王房中修养几日，法力便增加这许多，仙气凛凛的，看似厉害，但与大王正面交锋必定不堪一击。”
　　蛇妖冷哼了一声。
　　第一个声音顺势说道：“是啊是啊……大王无需为此等小事动了肝火。”
　　声音越来越近了，房间三面是无缝且十分坚硬的墙壁，变成了一只苍蝇也难以逃离。而且此地设了结界，她不管身与神都被牢牢锁在了这房中。就在蛇妖推门而入的那一刻，青辙一缩身体，将自己压成纸片状，四肢舒展，贴在了门后的墙壁上。
　　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青辙在门后凝神细听，听到那蛇妖与侍从的语气与先前无异，更加注意地隐匿了了自己的气息，继续听蛇妖她们谈话。
　　蛇妖坐下来道：“小孩儿不抓也罢，尤其那个小的，长得讨喜，说话也讨喜……”
　　青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听那蛇妖继续说道：“就让他们在颛歧老儿的羽翼下过些安生日子罢。倒是那美人儿……那模样我甚欢喜。诶，他可是随小孩儿们一块儿来的？”
　　“先前听树老说的，仿佛是呢。”
　　“呵呵，”蛇妖笑道，“那便好了。从今往后我们要与无歧山交好，哼，便宜颛歧老儿了。我既要做他徒弟的媳妇儿，就不便与他比武了。”
　　“可是……”那不甚有分寸的声音又说道，“大王，这……这不是要违背魔君的命令吗？”
　　另一个声音冷冷道：“大王何时说要违背魔君命令了？魔君命诸君讨之。大王算在君——里面吗？”
　　蛇妖欣慰道：“你倒是识相。”
　　……青辙靠着墙壁细想了一会儿。回神时蛇妖打了个呵欠，侍从为她移开椅子。蛇妖与两个侍从的脚步声离她近了些，三人已经站在了门附近。她不禁有些紧张。
　　“咦，先前有人呈上来的民间故事集，可是放在门后了？”
　　闻言，青辙的心猛地一跳。她一边竭尽全力抑制气息，一边想道：“今日我若命丧于此，那也太冤屈了罢。总觉大事未成……”想了一会儿没想到有何大事需要完成，干脆心一横，觉得死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有一个侍从来到门后，蹲下身捧起了几本书，并用袖子仔细地擦着书上的灰尘。
　　“有了有了！在这里！”
　　蛇妖的头凑上去，仔细看了看书的封面。这一瞬青辙极其接近死亡，有一种被绝望笼罩的寂静感。
　　“这书也太旧了。”蛇妖颇嫌弃地皱眉。
　　一侍从道：“大王啊——这些是十几年前就堆在这儿的。大王先前都不愿看……”
　　“也是，”蛇妖眉毛一挑，不可一世地抬起下巴走了，“老娘今儿高兴，这堆书全移到我的寝宫。”
　　“是。”侍从随着蛇妖离开。
　　等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几乎听不见以后，青辙落在地上，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揉了揉自己的筋骨，颇觉腰酸背痛，心怀对蛇妖那粗神经的感激，将自己隐在墙壁之中，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蛇妖占领的山洞，以及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树林。

　　走到无歧山脚，青辙看到自己所有的师兄们都在那里探头张望。顿时，先前不曾觉察到的冷意与困意将她全身笼罩。山民茅屋里灯火温暖，月色中夜空迷离。
　　她困得不行，在众位师兄的目光里直直地往前倒去。最接近她的暮瞠自然而然地抱住了青辙，一下子表情有点木讷。
　　其余人一拥而上：“小师弟！”“小师弟！”“小师弟该不会是受了重伤吧？”“小师弟会是死了吗？”“死了！”“啊！”
　　这些失了法力的师兄们撑着无力的身体，如同老者一般地沧桑地撇下了嘴角。
　　玉林走到暮瞠身边，握住青辙的手探了探他的气息，摇头道：“只是太过困倦睡去了。”
　　约吾道：“昭离也是救了我们几人便躺下睡着了。哎。”
　　“在山中不曾察觉，我们作为师兄的，原是如此无能。”老三低头叹息。
　　众人纷纷叹气。这时暮瞠的表情还很木讷，他指了指怀中青辙，结巴道：“这这……这这这……”
　　玉林侧首看他。
　　“那……那那那……”
　　“那什么？”玉林率众师弟腾云上山，“小师弟与你一间屋，你顺便抱他上去吧。小师弟辛苦了，好生照顾着他。”
　　“哦。”暮瞠低头跟了上去。

　　几天后青辙醒来先去看了昭离。此时颛歧散仙已经回到无歧山，看了看昭离，说他先前的病并未根治，虚弱得很，需要调养，除此之外就没有说什么。玉林本想对师父详细道明此事，却被青辙阻止。
　　当时小师弟站在剑林之中，脚边的月光草闪着微光，如同绿海。眉眼是他见过的少年人之中最为倔强且自负的，声音也总带了些轻蔑的意思：“无能一时可有少不更事、被世间乱花迷了眼的托辞，但无能一世……”摇头笑了一笑，指间拈着一个月形暗器，映着月光细看：“便失了立足之本了。”
　　玉林觉得小师弟如同踏海而来的九天玄女，和自己少年时想象的很像很像。小师弟手里的暗器泛着微绿的冷光，明晃晃地照进了他心里。他低着头，将手放在剑柄上，不知是为了掩饰此刻泛起波澜的心境还是为了更好地撑住被惭愧击垮的身体。
　　不久，他轻语：“也是。”
　　青辙将暗器收入袖中，正视大师兄：“要证明师父并不是养了一堆窝囊废。”
　　玉林缓缓抬眼看那眉间尽是稚气的少年。然后，缓缓点了头。
　　看他点头，青辙道：“在蛇妖处见到一些东西，明日与大师兄说。”然后见此刻夜色已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