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婳诡录》剑寞

2、楔子 二、 香殒人憔悴

　　“师妹。”
　　她唇角噙了一抹甜甜的微笑，轻轻转过身来。虽已夜深，周遭景物在她妖的视角看来依然亮如白昼她看见九妖峰上的奇松怪石，看见浩劫过后的九妖堂仅剩断壁残垣，更重要的是从她所站的山腰的凉亭到山顶的一段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一条人影正飞快地向她靠近，在她的注视下疾逾飞鸟地踏上凉亭。不等他站稳身子，她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和她纯粹的欢喜相比，他的笑却带了些许歉意，可惜这一点她完全没有注意到。
　　“师妹，你被仙教抓走受了两个月的牢狱之灾真是苦了你了，这两个月你可受了什么委屈？”
　　赵静忽然生起气来，敛起笑容嗔怪道：“哼！你就是不关心我！你明明知道我被仙抓走会受委屈，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救我？还有，我问你：你身边的人类女子是谁？她为什么老和你在一起？”说着重重在他肩头擂了一拳。
　　“是我不对，对不起。”他努力让声音平稳，可两道剑眉还是皱了一下。赵静这一拳不偏不倚打在他的伤处，力道又是奇大，当真是痛入骨髓。赵静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好生后悔：“我……我……对不起！我忘了你这里受了伤……”
　　“没关系。”他笑了，似安慰她，可受伤的肩头已漾出鲜血染红衣衫。
　　“还说没关系呢！你瞧你伤口都破了！谁叫你不躲的啊！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不用。”这次他反应却是飞快。她身形甫动，他就足尖一点倒退到三丈之外。赵静怔住了，心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以前他决不会是这样子的。他站在月下，月华如水洒遍衣襟。他的眉眼如冰雪塑成般精致，在她眼中他从未这么完美，也从未这么遥远。
　　这短短三丈距离，就仿佛是咫尺天涯。
　　究竟是、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对不起。”短短三个字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令她害怕过。她读他的表情，霍然明白了其中含义——那目光，有温柔，有歉疚，却没有爱意。
　　他留意着她的表情：“你明白就好。”
　　接下来他的举动更是让她一颗心沉到湖底：他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右手，把一硬邦邦的物事塞进她的手心。她低头一看，视线立刻模糊了：这是七夕之夜，她送给他的玉玦。
　　半环的玉器，安静地躺在她颤抖不已的手掌上。一滴水滴在它的表面，顺着玉玦的轮廓滑落，留下一条洇湿的痕迹。
　　他本能伸出手想拂去她腮边的泪水，可手伸到一半却被她狠狠击落，接着一声脆响，脸上热辣辣地吃了她一记耳光。
　　“吴凭！我恨你！我恨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声嘶力竭地喊完这句话后，她提起轻功发力向山顶奔去。以吴凭的修为追上她原不是难事，可她等了好久也没见他追上来。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空，冷冷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赵静独立峰巅，低头注视着掌心的玉玦。恍惚中，似乎听到她送给他玉玦时叮嘱他的话语：
　　“这玉玦是一对，一块给你，一块给我。你要弄丢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师妹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正如我珍惜你一样。”
　　更多泪水打在手上，凉凉的令人心碎。她掏出自己的玉玦，将两块玉合在一起。师哥，你就是这么珍惜我、珍惜这块玉玦的吗？
　　悲愤之中，她用力将两块玉丢进山谷，瘫倒在地，失声痛哭。
　　这份痛，十年她都深埋心底。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却清清楚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惊醒之时，泪流满面。
　　赵静生气地揩掉眸中的泪水，一面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怎么现在还对他心存幻想，一面坐起身来。雪白的足尖触及地板，冰凉的感觉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她打开窗户，深深呼吸了一口雪后夜间冰冷的空气，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师哥吴凭站在院中。怎么……又是……他？她刚想把门掩上，可吴凭的眼光已闪电般落到她的身上：“这么晚还没谁？”
　　“你不也一样么？”她强笑一句，咬牙让自己迎住他的目光。他看起来比十年前憔悴很多呢，白日里她还没留意，直到此刻在凄冷的月夜里，她才发觉他的鬓角添了不少华发。
　　“你原谅我了么？”突兀地，他问了一句。
　　梦中的情景自她眼前一晃而过，她暗自攥紧拳头：“你永远别指望我会原谅你！”
　　“呵呵呵。”面对她斩钉截铁的话语，他却蓦然笑了起来，笑容又苦涩又悲凉。
　　“你——！！！”怒火腾地窜上心田，她捻诀，指尖飞快地聚集了三点火光！众所周知，九妖李任座下四大弟子中除了大弟子吴凭外，道行最高的就属三弟子赵静了。她这赤炎妖火最是厉害不过，但凡生灵只要撞上她的妖火瞬间灰飞烟灭。吴凭明明知道这一点，仍不闪不避，眼见三点火光离他越来越近……
　　堪堪自他身畔擦过。火光照亮他的脸，他的眼角似有什么在闪烁。
　　泪痕吗？
　　她的心头猛地一颤。这就是他半夜出来的原因？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雪白的衣服上，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师弟穿的也是素服，难道——
　　“嫂子还好吗？”
　　“她死了。”他的声音空空洞洞。
　　“啊？”她惊呼出声，吴凭却似乎压根没听到她的喊声。“她被仙杀死了。”他淡淡重复一遍，别过头，不让她瞧见他的表情，“明天还有个集会，要来不少妖，我先回去了，你也休息去吧。”

　　宋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鼾声大作。门吱呀一声开了，灌进一股冷风，吴凭走了进来，肩头还扛了一个人，紧接着一声闷响，那人已被他摔在地上。
　　这下宋狮终于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瞧见师兄穿戴整齐站在门口，微微一愣：“师兄，出去么？”
　　“我出去溜了一圈，现在已经回来了。”吴凭扫了一眼把床铺睡得乱七八糟的师弟，摇了摇头，“你说你，也是有三百年修行的妖了，还这么懵懂。睡觉睡得跟死猪一样，万一敌人来袭，你还有命在么？”
　　宋狮揉着脑袋哈哈一笑。如果说白天面对壮汉他是凶狠残暴得像一匹狼，那么现在他则是憨厚老实得像一条狗：“师兄教训的是。不过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师兄在这里，哪个狗屁仙敢来撒野？”
　　“这个。”吴凭踢了踢瘫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宋狮这才留意到他，啊地一声叫出来：“这不是白日里那个乞儿吗？”
　　“他叫赵承，是仙教纪惊云手下的人。”吴凭的口气一如平日的淡漠，宋狮吃惊地瞪大了眼，“你杀死那个汉子被他看见了，此后他一路跟踪我们到这里。他想等明天我们聚会到齐之后叫同僚把我们一网打尽。”
　　宋狮眼中燃起怒火：“这仙真他奶奶的可恶！如此卑鄙恶毒，我定叫他不得好死！”抡起醋钵子大小的拳头恶狠狠望他脸上揍去，仅一下便打出老大一块乌青。宋狮还要再揍，被吴凭拦住：“他已经死了，你再打他也不过是白费气力。”
　　“尸体怎么处理？”
　　吴凭淡淡一笑：“你忘了明天会上的许三了么？”
　　宋狮恍然大悟：“妙极！妙极！这家伙做菜可是一把好手，这狗屁仙经他一整治味道一定不赖。哈哈。只是大师兄，我们大快朵颐你一人干瞪眼实在有点委屈你啦。”
　　“谁说我不吃了？”
　　“咦？这真是奇了，十年了师兄我就没见你沾过一丁点儿人肉，怎地今儿改主意了？太好了！我就跟你说嘛，人肉是世间第一美味，你不吃未免太对不起你的肚子啦哈哈。”
　　“我以前之所以敬谢不敏，是因为内子的缘故。她对人类容情，人类却对她不义。她苦苦劝我善待人类，自己却死在仙教手里！”说到最后，喉头已然哽咽。宋狮识得他以来，从未见他伤悼至此，张大了口却不知如何劝慰。静默半晌，又听他道：“怨不得她。她是人类，自然为人类着想。只怪我……怪我没有保护好她……”平淡的声音却难掩内心的伤痛。
　　宋狮再也忍受不了这般压抑的气氛，大声说：“大师兄你放心，咱们早晚把仙教上下杀得干干净净，为嫂子、为师父、为二师姐、更为死在仙教手里的无数好弟兄报仇！”
　　吴凭抬头看他，眸中泫然有泪，久久不发一言。接着内屋传来阵阵婴儿啼哭，原来是吴凭不满一岁的幼子被宋狮的吼声从睡梦中惊醒啼哭不止。以往这个时候她都会唱起儿歌再度哄他入睡，可现在她已不在了！
　　宋狮自是不知师兄所思所想，因此当他见师兄向里屋看了一眼，回过脸时表情愈加心如死灰，愈加不明所以。吴凭深深吸口气镇定情绪，冲师弟道：“我去照顾一下他，你先睡吧，明天还要开会呢。”说着走进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