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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转学去伦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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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阿紫第一次见到黎傲君时,看到的,是那个少年眸底一片浑浊的蓝。
在那之前,对京城心存的所有记忆,是在雾都闲暇之余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来的零碎过往。
……
那一年,从卡波翰堂到华威,还是只有换乘两辆火车才能抵达彼此的存在。殷红色蜡油封起来的银白信封,被她叼在嘴中,像是日本叛逆青春片中混迹街头狂放不羁的不良少女,低下脑袋,两只闲出来的手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干脆转头,不怀好意的瞪着悠闲倚在教室外走廊窗台边探出脑袋东张西望的颀长少年。
微风顿起,吹落金发碧眼的漂亮女老师松散搭在耳后的一缕秀发。“……所以,Emma同学就要离开我们可爱的卡波翰堂了,呃……跟她的哥哥一起离开肯特(卡波翰堂女校所在的城市),”女老师顿了顿,“失去这样一位优秀的学生,我们感到十分的惋惜,不过——我们要相信,Emma到伦敦之后一定会继续完成她的学业。”
陈奕紫轻咳了一下,操起她并不十分喜欢的英式口音:“感谢各位姐妹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在卡波翰堂女校,嗯……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之后她便不再说话,默默的站在教室一隅,做好了老师语毕自己转头就走的准备,再多说一点感谢的话她都觉得是勉强自己,更严重的就像是给自己下毒。在这个学校的一切都即将成为过眼云烟——她这么想:也许大多人都觉得不堪的回忆一样的度日如年,可她在这个女校的一切都好似白云苍狗,快的不像话。逮住一个可以离开的机会,转身,就可以毫不留情面地走掉。
……
“拉倒吧你就,哪一次来肯特,你是干除了看我之外的事情的,”她往往提到这个话题就轻轻踢他的小腿一下,嬉笑地嗔骂,“苏聿修,我看你这辈子算是成了嫁不了媳妇的人了。”
十四岁的少年依旧在那儿端正地坐着,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刚买的炸鱼和薯条,任由圆桌对面的少女刻意贬低自己,不时地抬眼,伸长长的手臂过去擦掉她不小心沾在嘴边的番茄酱,回道:“陈奕紫,你这话有语病,什么叫‘拉倒吧,你就’,还有,不是‘嫁不了媳妇’,而是娶不了媳妇,谢谢。”
阿紫无奈的直嚷嚷:“苏妈,就你汉语水平高!”
少年也不反驳,默默地把她那份炸鱼和薯条抹上番茄酱,放进多余的纸盒里,推到她手边,只道:“别废话了,赶紧趁热吃完,一会儿火车就到站了。喏,肯特卖的炸鱼和薯条用的鱼肉都是黑线鳕,比伦敦用的烂白鱼好吃多了,回伦敦你可别后悔啊。”
她只是轻笑,就那么看着弯着腰整理脚边行李的少年,黑亮的眸子弯弯,仿佛带着露水浸染过的痕迹。
她不好,总是惹是生非。从小到大,前脚闯祸,苏聿修后脚跟上解决。两人都在英格兰上学,不同市,相距有近十五公里。他一星期来看她一次,宿舍一次,顺便再去办公室走一趟,每次都是慢悠悠地骑车来,风风火火地疾步循走。可下次再来,那态度,仿佛上星期闹事的人不是他妹妹。
她觉得这就是亲情,温吞的苏聿修,遇事却总是下意识把自己护在身后的苏聿修,比起哥哥,更像是父亲一样的大人物。
……
少年的暗灰色棉袄在初冬的火车站显得并不起眼,粗布上的针眼纹理整洁,居然连弯曲造成的细微褶皱都没有,人潮蜂拥,他右手抓着行李,生怕自己疏忽,左手紧紧拉着落在后面东张西望的妹妹,感觉左手心似有挣扎,迟疑地回头。
“怎么了?”
阿紫皱着眉头指指右手边通道,苏聿修转头,借着身高的优势,目光穿越人群,很快看见通道尽头正在蹒跚爬月台的肥短背影。
“阿修哥,帮帮她吧,”阿紫攥着他的手臂,抬脸,双瞳闪亮,“反正,咱们也可以从那个月台上去再往前走的……是吧?”
他微微一怔,眼帘微垂,瞳孔中似有异色闪过,但很快就被掩饰下来:“嗯……你跟我去,”说完提了提背带有所下滑的包裹,左手抓的更牢,转身旋步往那边走去。
“喂……哥你放手。”阿紫皱眉,她的右手被紧紧的攥在他宽厚的手心里,急得手指蜷缩,刚修理的指甲不住的抠,却被包裹得更紧。
他依旧步态稳健的往前走,斜挂在右肩的背包被往来接踵的行人一撞,顺着肩线滑了下来,却也不顾。阿紫眼疾手快的伸手接住:“喂,哥你注意点,这里面可是给妈买的礼物。”
“原来你心里还有个妈啊,”他终是回头,眼里噙着笑,阿紫却分辨不出它的色彩,只觉得怪怪的,被看得头皮发麻,“那还想趁机溜走,嗯?陈奕紫,你真没良心。”
她知道,苏聿修再温吞,再敦厚,也不会被划分到“单纯”的行列里去。饶是两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性格的千差万别,却总是令旁人大跌眼镜。阿紫觉得,这就是造物者的可取之处——把两人的为人处事之风养成的如此令人匪夷所思。
于是眼下的事情的进展就变成了这样:少年拿走了少女偷偷揣在大衣内袋里的火车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乖乖的站在月台下方拐角的一根柱子边等他,然后从放在她脚边的一堆行李中故意挑走了她的小包,抓在手里,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月台扬长而去。
她就那么木讷地站在那根百年车站石柱下,呆呆地看着苏聿修颀长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干脆放弃,整了整被苏聿修翻地乱七八糟的大衣口袋,拉上拉链,把脑袋尽力往领口缩了缩,背倚在石柱上。月台下一如既往的人潮蜂拥,沸反盈天。
天气不是很好——英国天气的通病。这已是今天下的第四场雨——每隔十分钟下一次,雨滴地蒙蒙的,下得懒散,却很有劲头。她抬起脸庞,本意是瞧瞧快要解决完事情归来的苏聿修离去的方向,却在一念之间,看见一束仿佛被深秋的露水沾染地晶莹透亮的光。
很多年后的又一个冬日,她在夜深露重时分的雪地里狂奔,踉跄地爬上了肯特火车站的月台,气也顾不上喘,慌慌张张地扯下圈在脖子上的大红色围巾,踮起脚尖对着远处驶来的火车挥动着手里的火红。仿佛火车认准了她的存在,看见她就会停下来似的。开朗如她,却在那夜的无功而返中尝到了人世常情中的绝望之涩味,木然的倚在不知孤独了几百年的石柱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从那辆火车上走下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又等到火车重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却才知道自己的男孩再也消失不见。
那时的她,任冰凉的泪珠凉醒自己,凛冽的寒风吹来,将泪痕刮地行迹诡异。依着柱子滑坐在大理石地面,低下的脑袋埋在因没有被围巾占领而显得光秃秃的脖颈里,车站暗黄色的灯光下,是一对紧紧拥抱的情侣,她与她们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好多光年那么远。
当时的她不知道,那夜,绝望的不是只有自己一人——这句话说得的确有点牵强,地球上好几十亿人,又不是只有她跟黎傲君才有资格在路途中经历绝望这个字眼。爱情这东西来的在她的意料之外,不晓得拒绝与远离,却越陷越深。她不知道的是,那夜,在与肯特火车站仅隔河相望的滑铁卢火车站,一个被裹在纯黑的斗篷中的身形颀长的英挺男子,缩在候车大厅一隅,像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般无措地颤抖。
那毕竟是后话。后话的作用之一无非就是先观为快,把枉存在心头中的一块可疑石头敲碎,把自己蒙蔽在事先幻想的完美象牙塔中。那时候的男孩当然还没有成长为很多年后风姿卓越高傲无敌潇洒地流光溢彩的男人样子,当然更没有把自己年少时艳丽毒舌却倔强脆弱的顽固状态顷刻间暴露在阿紫的眼皮底下。那时的他,单纯的像张宣纸,有着最柔软的触觉,却在不经意间闯入她如墨的眼眸中,无意间渲染成最原始的画迹。
那个黎傲君是个傻子,为人处事,想怎样就怎样,永远都不会计较后果。这样傻的人,在阿紫心中却是一个专属般的存在,在逐渐钝化了的内心深处,擅自造了个屋子,住了进去,却赖在里面永远都不想出来。
他总说她是他的劫数,饶不知,听了这句话之后笑而不语的她心中,究竟是怎样一种欣喜与担忧并存的感觉。
但,第一眼永远都不会太繁杂。她的男孩,在她心中都是最骄傲的存在,充当着一个说不出名字的使者,在她恣意妄为的外表上镀了一层纱,教化她以慈母般的态度教化万物,又在大风起的时候轻巧的躲在她身后,让她倔强的内心充分暴露在势力强大的敌方面前,让她成长,让自己潜移默化地融进她的生命里,不想离开也不能离开……
她的男孩,那一日,是一束光,是一颗最甜的糖,站在那儿,璀璨蛊惑了她整个小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