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蚨游》雁**声

73、用心良苦

　　“娘娘身体无恙，只是近日有些燥暑难耐，只要几幅清热的汤药，就可以缓解失眠心烦的情况了。”

　　莫婷嫣收回脉枕上的手，打量着眼前的季敏谦。

　　许久未见，总有千言万语在心头萦绕，只是面对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容，那仿佛不愿多做交流的疏远，让莫婷嫣不知如何是好，脑海中又想起那夜沉醉的呻吟声，让莫婷嫣更是心情复杂。手腕一抖，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盏，湿了季敏谦的衣袖。

　　莫婷嫣惊叫一声，顿觉失态，忙牵起季敏谦衣袖为他擦拭，面上亦展露懊恼之色。

　　季敏谦看着她手忙脚乱，亦感受到一旁侍女的忙做一团，他心下微戒，抽回了手，道：“娘娘，这是小事一桩，不碍事。”

　　莫婷嫣但觉掌中一空，心底亦是一空，不由手下一顿，面色几分黯然，道：“是么？却是小事一桩，只是……我失礼了。”说罢，颓然落座，一脸失神。

　　季敏谦打量莫婷嫣片刻，同样许久未见，同样心中有所隐瞒，季敏谦对莫婷嫣有着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也有着耐心倾听，相陪左右的情谊。只是这当中权衡，他知自己立场特别，亦明白行走宫中，他无疑是莫婷嫣的把柄，弱点。

　　循规蹈矩，尚且被人传作话柄，他的关心，亦只能深埋心中，不敢言明。

　　然而今日，面对莫婷嫣明显的失神，他眉头紧皱，终是那耐不住，柔声问道：“娘娘，可是有心事？”

　　莫婷嫣一愣，眼神游移片刻，摇头苦笑道：“没，处身深宫之中，心事……哈……”一声嘲笑，“说与谁人听，又有何分别，有何益处？”

　　季敏谦眉头一皱，在他眼内，莫婷嫣向来知书达理，尽管是最为愁苦之时，她亦不曾如此语气怨叹。这必定是因为她心中有难言之事，难以倾诉。季敏谦轻叹一声，劝慰道：“在宫中，确实人人要谨言慎行，但是，心若有事，易害心病。若娘娘当真心中有事，不妨说出来。下官不才，若娘娘不弃嫌，下官愿意借娘娘一双耳朵，让娘娘一吐心事。”

　　莫婷嫣抬头看向季敏谦，那张谦虚的脸一如既往，温和谦恭，让人信任。莫婷嫣又何尝不是满腹心事想要倾诉，只是……她只怕自己说出，却叫对方难受。于是摇头，道：“既是心事，便即烦心，我只怕说出来，污了大人的耳，乱了大人的心。”

　　“为娘娘分忧，是下官本分。娘娘心中有疾，身为大夫亦该从症下药。”

　　莫婷嫣犹豫不决，却见她随身侍女一声告退，带走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两人。这份体贴让季敏谦感慨，不由多看了几眼那宫女的背影，反倒是莫婷嫣，面露懊恼，心下几分暗怪。

　　“娘娘身边的人，都是贴心知心的人。”

　　莫婷嫣淡淡一笑，暗叹只怪对方太过贴心，反倒叫自己此时此刻，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娘娘身边有自己人，下官也就放心了。”

　　莫婷嫣抬眼看去，道：“大人时刻为我牵挂于怀，我不知要如何感激，只是觉得，大人也该为自己筹谋。”

　　季敏谦微微一怔，随即垂首笑道：“下官即为医者，只当为病人筹谋，至于自己……”

　　“自己亦重要，大人身上亦有太多牵挂，只希望大人莫要让旁人担心。”

　　季敏谦一愣，一时不知为何莫婷嫣有如此感慨，但亦明白，叫莫婷嫣心中为难的，想必是自己。面露为难不解的看向莫婷嫣。

　　莫婷嫣自知自己失言，面露尴尬的转开了头，掩饰一般的站起身，踱步到书桌前，背对着季敏谦，道：“大人，可知晓这几个月来，皇上频频造访尘寰宫？”

　　季敏谦手下一顿，垂了眼角，道：“下官略有耳闻。”

　　话说的平淡无奇，心下却是苦涩万分。

　　皇上宠幸彤妃一事，在宫里宫外都有传言。他又如何不知？况且这一切还是他一手促成，慕容晟每每与他一起，他时有提点，自己挂念幼妹，代求探望。他知晓慕容晟心中对自己全然信任，因此从不曾怀疑这是自己在为幼妹铺桥搭路。

　　每当向慕容晟提起，他便一脸不满的表示，嫉妒自己太过关怀幼妹而冷落了他，于是百般任性，诸多要求，每每弄得自己苦不堪言。但自己却从未怪过，反而更为依赖对方对自己的欲与欲求。
　　对慕容晟的要求无法拒绝，对幼妹的心愿又不能视而不见。将心爱的人推向旁人，他只有更加珍惜与对方一起的时间。季敏谦的矛盾无人可知，无人可诉。

　　垂首回答，说的不惊不变。

　　回首探寻，看的心神俱碎。

　　若说这世上有谁可以体会季敏谦此时此刻的心情，那必定非莫婷嫣莫属。眼前是可望可爱而不可及的人，她希望对方一生顺遂，却是要违背自己那卑微可怜的真心。

　　心，一如对方，疼痛难耐。

　　眼，一如对方，平静无波。

　　苦涩一笑，莫婷嫣说道：“敏彤可以得到皇上厚爱，是好事，亦是她心中所期盼……”

　　季敏谦一声长叹，“是啊……自从她第一次见到皇上，怕便是已经芳心暗许。”

　　莫婷嫣苦笑低头，拨弄着手中碎物，道：“可以和倾心之人共度一生，是幸事。婷嫣自知没有这个福分，心中亦替敏彤感到欢喜。”

　　季敏谦无言以对。

　　“只是，倾心之人，心思难测。这世上两情相悦，又能长相厮守，谈何容易？我只怕皇上一人之身，身系万民，多少人的心都牵挂在皇上身上，做她的女人哪一个不寂寞，只是敏彤，她心中可明白？”

　　季敏谦苦笑一声，抬头道：“难得静妃娘娘还记挂敏彤。”他知晓季敏彤于宫中待莫婷嫣并非近亲如初，当中多少误会，他不知如何开解，亦不明为何如此。只是如今，他可以体会莫婷嫣的一番好意，唯有代幼妹感激。

　　只是莫婷嫣所为的，不过是爱屋及乌。只是，她知晓，自己这份心意，季敏谦丝毫不明。唯有苦笑一声，“季大人言中了，在这深宫之中，我可以记挂的，只怕也只有敏彤一人了。”

　　“娘娘厚爱，只可惜敏彤年幼，不识分辨。”一揖拜倒，是赔罪，是感激。季敏谦心怀感恩，却当真是无以为报。

　　“大人不必如此，”快步回身，扶起季敏谦，莫婷嫣深深的打量着他的眼瞳，道：“我的好意敏彤不接受不要紧，我与她，论身份是情敌，我不怪她。只是，”见季敏谦欲要开口，莫婷嫣急急打断，继续道：“我只怕敏彤所不能体会的，是大人一番用心良苦。”

　　季敏谦心下一惊，面露几分茫然，却又坚定道：“为人兄长，便该如此。”

　　“大人为了敏彤，当真做了许多，大人，我只是担心，到了最后，大人所做的一切怕在敏彤眼内，便全是无物。”

　　季敏谦惊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莫婷嫣叹了口气，道：“大人所做的，我又岂会不知？当年若非大人相帮，只怕婷嫣在这后宫之中，注定是要孤苦一生，无人问津，最终落得老死朗贤的境地。”

　　“娘娘言重了，是娘娘蕙质兰心，才有今日的地位。”

　　莫婷嫣苦笑一声，摇头道：“大人为了我做了什么，婷嫣心中明了。皇上当初迎婷嫣入宫，也并非真心喜爱。婷嫣怨过，恨过，在这无人问津的宫殿中，婷嫣更是满心怨怼，难以自拔。那个时候，若非大人，婷嫣只怕早已化身魔鬼，害人害己。”

　　季敏谦一阵唏嘘。

　　“我知晓大人为婷嫣所做，是念及过往情谊，但也知晓，大人为婷嫣所做，只怕心中倍感难受。”

　　季敏谦又是一惊，眉头微皱，欲要开口，却被莫婷嫣抬手阻断。

　　“大人不必说话，听婷嫣将心中藏了多日的话，一次吐清吧。”一声请求，莫婷嫣眼中流露的不仅是祈求，更是满眼的怜惜。季敏谦看的心惊，却不知如何推拒，只得缄口不语。

　　“婷嫣知晓，皇上之所以回来朗贤殿，是因为大人你。”

　　季敏谦顿时惊得双眼圆睁，立刻跪倒在地，道：“敏谦何德何能，可以左右皇上，还请静妃娘娘明鉴。”

　　莫婷嫣亦没有想到季敏谦会如何大的反应，愣了一下，才出手相扶。只是季敏谦跪在地上，执意不肯起身，莫婷嫣唯有叹道：“敏谦你又何必如此呢？在这宫中，没有人是朋友，大家都是只会互相算计的有心人，但是唯独你，唯独对你，我全心信任。也正因为是你，我才不想看你，最后伤心伤神。”

　　季敏谦抬起头，对上莫婷嫣满是关怀的双眸，那当中映出自己复杂的神情，让他一时无言以对。任由莫婷嫣搀扶起自己，却是满心疑问。

　　莫婷嫣知他心下犹疑，苦笑一声，道：“在我最困苦无助的时候，是敏谦你拉了我一把，我心中对你，满是感激。亦希望纵然与你天壤之别，但却可以为你分忧解围。”

　　一双满怀情意的眼瞳看着季敏谦，季敏谦心下感动，一时语不成声。

　　“娘娘……”

　　“敏谦，为我所做，我心中感怀，亦知图报。敏谦为敏彤所做，她当真可以明白，你一番苦心，你所有付出，你心中苦痛，委屈，以及你不能诉说出口的那份心意么？”

　　“娘娘？”季敏谦大吃一惊。

　　莫婷嫣今日的话处处话中有话，他听得本就是胆战心惊，几次琢磨是否对方知晓什么，可如今听她一语，却是再清楚不过，她必定心中有数。一时的吃惊之后，便是满心的尴尬。他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要如此面对莫婷嫣，心中的难堪让他一时脚步不稳，猛然间后退两步，万分惊恐的看着莫婷嫣。

　　莫婷嫣苦笑一声，惨淡道：“大人，这宫中既没有不透风的墙，又何来秘密？”

　　季敏谦咬唇不语。

　　他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慕容晟敞开了心扉，但是这一路走来，他早已辨别不出这位昔日旧爱是否在自己心中驻足过。是同情怜悯，还是憧憬向往，让他曾经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一心为她筹谋。

　　与晏如思的几年，每每想起莫婷嫣，他只有遗憾感叹。想来，他并不是当真爱过，因此，他倍感愧疚，更为怜惜。也因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在这种情况。

　　莫婷嫣同样尴尬，她不知说出这个秘密，季敏谦是否还会一如往昔，留在身侧，亦或者两人从此便是陌路，一时踌躇难定，然而有些话她却不得不说。微一沉吟，她说道：“我知道大人虽不曾踏足尘寰宫，但是对敏彤的爱护关心，却不曾减少半分。我亦知晓，大人透过不少人打听敏彤与皇上之间的境况。”

　　季敏谦垂目不语。

　　“大人不能去问皇上，不能去对皇上说出要求，是因为大人在做违心之事，亦是在伤害对方……大人心知肚明，才更感难过。”

　　“娘娘，人生在世，总有诸多无可奈何。我身为兄长，便该为妹妹打算。”

　　“为妹妹打算，却要牺牲自己么？”

　　季敏谦无言以对。牺牲自己？他有何可以牺牲？与皇上之间，纵然情深意重，但是从来这份感情不容于世，不见与人。他可以牺牲的，只有自己一番真心。然而慕容晟身为帝王，传承子嗣是义务，纵然今日不是季敏彤，他日也定会有其他女子为他传宗接代，与他发生关系。只是，因为是季敏彤，所以敏谦不愿当她是男人繁衍后代的工具，但也因为是敏彤，所以他希望这份感情是可以有所回应的。

　　然而，一方面期盼着幼妹的幸福，一方面又是自己的爱人。他的矛盾，不在乎是自己想不想，而是……亲情与爱情的取舍。

　　“牺牲？敏彤得享圣恩，与季家是天大的荣耀，她生活幸福，也不枉费入宫一趟。这无论是哪一件，对我而言，都是幸事。试问，为了如此荣耀，为了如此幸事，我不该努力一番么？又试问，我一介男子，于这风花雪月，又有何可以牺牲呢？”

　　“敏谦，牺牲了自己的真心，难道还不够么？”

　　莫婷嫣一声质问，季敏谦面色更见黯淡。

　　“敏谦，难道牺牲的还不够么？”莫婷嫣长叹一声，道：“从敏谦幼时开始，敏谦所想的，所愿的，皆不可想，不可愿。你到了今日，可以抓在手中的一份真实感情，难道现在也要亲手斩断么？”

　　季敏谦面色灰白，无言以对。

　　“我知晓，季恒大人最近在宫中频繁走动，是为了敏彤铺路，在宫外亦是辛苦经营，让皇上可以时常想起敏彤。我知晓，季大人不是这种恋栈权贵，要用女儿来为自己铺砖搭路的人，但季大人愿意去做，只怕是为了敏彤，敏谦在背后推波助澜。”

　　季敏谦咬唇不语，他却是为了让皇上能够时常想起季敏彤，而做了不少。有太多功夫，他不能自己去做，便只能让季恒出面，他亦知晓，皇上不在乎这些私下功夫，是因为皇上不知晓，这背后主导的人是他。

　　他无奈的看向莫婷嫣，从她的字里行间明白，对方不是因为自己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而心忧，而是真心关怀自己。能在这复杂的宫中，得到这样一个全心为了自己着想的知己，季敏谦感激上苍，却也明白，两人身份，只怕自己所做，对莫婷嫣也造成了伤害。

　　然而，他却唯有叹息。

　　“我可以做的，也只有这些。敏彤一生，自幼丧母，她不完整的一生我无法赔偿，但是至少，我可以让她去完成自己的愿望……”

　　莫婷嫣皱眉道：“敏彤自幼丧母，不是你的错。况且你将她照顾的很好。”

　　“只可惜，她从不曾这般认为。”

　　季敏谦苦笑无语，莫婷嫣为难蹙眉。在她看来，季敏彤能得季敏谦关怀爱护是何等的幸事？她却不懂得珍惜……

　　心中渐渐有了不满怒气，莫婷嫣沉下脸，道：“我只怕她未必能了解敏谦这一番心意。”

　　季敏谦又何尝不知，他苦笑道：“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这一生我只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敏谦所做当真无愧么？”

　　一声质问，让季敏谦瞬间变了脸色。

　　“敏谦可有想过，那为了你可以与天争权，那权贵之人？”

　　莫婷嫣言及慕容晟，却叫季敏谦更是满面难过，心神复杂。不知如何反驳，只因被对方说中了心事，他也唯有垂目不语。

　　莫婷嫣见他如此，便抓住他的肩，苦劝道：“我只是想说，你应该为自己打算一番，不要……不要在为了旁人……”

　　“或许我只是希望，自己做不到的，敏彤可以为我做到。”

　　季敏谦苦涩开口，看向莫婷嫣。莫婷嫣惊诧万分，那双处变不惊的眼瞳此时此刻满是哀伤，那是自己无法抚平的哀伤，那是一种名为羡慕的哀伤。刹那间，她明白了季敏谦心中所想，或许是嫉妒的，也一定是悲哀的。季敏谦无法与慕容晟传承的血缘，却唯有季敏彤可以为他做到。

　　他的心是复杂的，一方面是血脉相连，犹如另一个自己般爱护的妹妹，一个是用尽心神，自小便爱护有加的爱人。季敏谦将不能光明正大陪伴慕容晟身旁的自己映射到了季敏彤身上，但同时他也明白，他们是不同的个体。

　　因此羡慕着，嫉妒着，期待着，害怕着。

　　莫婷嫣突然捂住了嘴，努力将那上涌的泪意逼回。本来到了嘴边的问题，想要问对方所做的一切值得么，然而此刻，却再也问不出了。

　　他们身处这个扭曲的皇宫，所有的付出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也早已扭曲。

　　她看着季敏谦，在掌心上狠狠咬下，将满心的疼痛付诸手掌，却不愿让对方看到。垂下头，她定定看着季敏谦因痛苦而绞在一起的手，深深的吸了口气，沉声道：“如果这是你真心所愿，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