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所谓情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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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靖十五年初春，虽已过了正月，天气还是很冷，一出门便能感受到吹到脸上的冷风，犹如刀割一样。
这样的天气，季敏谦虽然天未亮就醒了，梳洗一番，却迟迟不动身，只怕打开房门，便会让睡在自己房中的妹妹感染风寒。
过年之后，宫中已经一个多月未曾上朝。慕容昊轩借着过年之由，体察民情，微服出游，去了极北地方。
听人说过，每年总有三四个月的时间，皇上不在京中，四处体察民情。也有人说，皇上是去寻他深爱之人路子清，两人逍遥世间。当年只因路子清厌倦官场，决议离开，而天下少不得明君，慕容昊轩才忍痛放任路子清一人离去，不然只怕他定是要抛弃这天下，与所爱之人远走天涯。
这传言季敏谦自然也是听过的，只是他心下不以为意。
自从一年前他与慕容晟见面，那孩子对他便是一种说不出的喜爱。之后，便时常入宫。
他见过慕容昊轩对子女颇为关心，待妃嫔也是极好，尤其是与上官云曦，远远看着两人并肩而行，说笑一团，总让人有种欣羡的鹣鲽情深。
季敏谦总想着，夫妇相交便该如此，若是母亲在世，与父亲也该是同样光景……即便日后自己成亲，也当如此对待结发妻子……
门外传来了响动，知是季恒值夜回来，季敏谦低头看了看裹在被子中，睡得香甜的季敏彤，微微一笑，转身迎了出去。
季恒看着捧着热茶迎来的季敏谦，暖暖一笑。
季敏谦恭敬有礼，加之在宫内也颇为吃香，叫他甚为欣慰。
喝着热茶上下打量一番，暗自满意，想到自己儿子每隔两日，便要早早起身，入宫陪伴太子，在家又要照顾季敏彤，也难为他小小年纪竟不贪睡，冬日光景，卯时刚过便起身了。
忍不住心疼，不由揉了揉季敏谦肩头，问道：“难得皇后恩典，容你两个月假，不用入宫，怎地不再多睡些时候？”
“即是醒了，也睡不着了，若是躺着反而耽误时辰。”
季恒看着季敏谦谦逊恭敬的姿态，心底虽说欢喜无限，也不禁暗自自责。若非自己太忙，也不至委屈了这孩子，八岁孩童看起来却如此成熟，也不知是好是坏。
季恒不由叹息，季敏谦疑惑抬头。
“爹亲？”
“无事……”见了季敏谦疑惑之后是担忧，季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尚未答话，就见季敏谦上前扶住了他，说道：“父亲可是累了？一夜未睡，不如躺下歇歇如何？”他又看了看窗外，“此时距离天亮尚有一个多时辰。”
季敏谦说着，推着季恒就要入屋。
“季大人。”忽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打断两人。
季敏谦忍不住皱了皱眉，季恒见是皇上亲信，连忙挣开了季敏谦，问道：“发生何事？”
“我家主子命大人立刻前去城门，事关公子，片刻不得耽误。”
季恒脸色一白，禁不住身子一个摇晃，便退了一步。
季敏谦忙扶住了他，唤了声“父亲”。
季恒也来不及答他，就要急着出门，边走边对前来那人说道：“那请这位大人先前带路。”
季敏谦皱着眉看着两人离去，虽然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叫季恒白了脸色，必定是与宫中有关，能被人称作主子又让季恒动容的人，唯有皇上慕容昊轩。想到这里，季敏谦也是脸色一变，漆黑的眼珠转了两转，不觉撇到放在角落里的药箱，不由伸手拍了下额头。
平日季恒入宫，总有小厮随行提着药箱，方才回府，那提药箱的小厮先行退下，这又走的匆忙，不及使唤，故而季恒将药箱落在了家里。季敏谦不做多想，随手抓起外袍裹在身上，提起那对他而言犹过沉重的药箱，跟着跑了出去。
外面正在下雪，在屋里点着火炉不觉得冷，出了门才觉得寒风刺骨。虽然已是二月早春，却不想仍是下了雪，刮了风。季敏谦未曾提防，裹得外袍并不抵风，刚一站在外面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想着父亲匆匆离去，顾不上回身取件厚衣，季敏谦跟着季恒留在雪地上浅显的脚印，跟了过去。
漆黑的天色，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少数的门外挂着昏黄的灯笼，为路人带来一丝光亮。
未曾带有灯火，季敏谦不知自己绊倒了几次，他的身上，脸上已经满是泥污，有跌倒沾染的雪水，还有汗水。
跌跌撞撞的来到城门，就看到季恒站在路旁，在他身侧还有不少黑衣人一身精甲，蓄势以待。
季敏谦连忙背着厚重的药箱跑了过去，未曾靠近就被一名黑衣人拦住了身形。只见那人一双冷冷的眼睛俯视着自己，像是盯着猎物的猛兽，让他立刻一个激灵，汗水湿透重衣。
“我……我是来送药箱的。”哆嗦着身躯，颤抖着声音，季敏谦强迫自己镇定，说明来意。
那人扫了一眼他背后大大的药箱，眼底的寒意驱散了些。这时，另一个人走了过来，看到季敏谦微微一愣，“季大人忘了药箱，我正要回去取来。”
“药箱……”季敏谦认出这人是皇上的侍卫总管卫严，急忙出声。接着背后一轻，药箱已被对方单手提了起来。
卫严颠了颠，暗道了一声“不轻”，回身打量身子单薄的季敏谦，挑眉道：“你一路背来的？”
“是。”季敏谦眨了眨眼睛，“父亲一时情急忘记了，卫大人，请帮我送与父亲。”
卫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见季敏谦还站在原地，便招呼过来一个随从，将药箱递给了他，转身走回了季敏谦身旁。
皱着眉，问道：“不回去么？穿的这般单薄。”
季敏谦看着远处的季恒，拉了拉身上因为湿了而裹作一团的外袍，咬了咬牙，倔强的没有做声。
“担心你父亲？”
季敏谦微微抬眼，点了点头。
“你父亲是名医，不需要旁人担心。”
“母亲曾言，医者不自医，父亲虽懂得医治别人，却不知如何照顾自己。”季敏谦微微垂眉，“母亲不在，做儿子的，自当好好看顾父亲，照顾姊妹。”
扫向裹着暖袄大氅的季恒，卫严挑了挑眉。
“我看你父亲将自己照顾的真好，倒是你……不冻么？”单手抚上阴湿的肩头，卫严再次皱了眉头。
季敏谦垂了垂眼，袖下的小手攥了拳头，却是一言不发。
这股倔强的样子让人侧目，方才那冷眉冷眼的侍卫也不由看向了他。
季敏谦咬了咬下唇，才道：“卫大人，父亲问诊，向来都是有小厮协助，今日实在是不巧，父亲身旁没人，敏谦只怕父亲届时需要之时无人可应。敏谦虽然年幼，但平日跟在父亲身侧，总是习得一些皮毛医术，可帮父亲。”
“孝心么？”卫严轻轻一笑。
“太过倔强只会委屈自己。”那冷眉冷眼的人忽然开口。
季敏谦惊得一颤，接着眼前便是一黑，一件厚重的外袍盖在了头上。
“量力而为才是明智。”季敏谦听着那微冷的声音，想着要说谢谢，只是一时之间，扯不开缠绕在头上的外袍，瘦小的身影有些狼狈。
“冷名，我也真冷。”头顶传来卫严带了几分调笑的声音，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冷哼。
一时间，周围的沉重似乎淡去不少。
季敏谦好不容易探出头来，见冷名已经不见了踪迹，倒是卫严好整以暇的等着他。
“冷大人他……”
“冷名在那边，你父亲也在。”
季敏谦看了看城门口，焦急候着，不住走动的父亲，急忙披上了那件盖在肩头的外袍，过长的部分被他抓住两角在腰间打了个结。
“父亲。”到了季恒面前，先是恭敬的唤了一声，随后便打开了药箱，取出了银针。
季恒一时之间满眼惊讶，回过神连忙抓住季敏谦手臂，皱眉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父亲，连翘不在，总要有人为父亲帮忙。”
季恒见季敏谦一脸的污浊，想起方才被人告知是他送来了药箱，想到那箱子的沉重，便是一阵心疼，如今更是心下沉重。不由从怀中掏出手帕，细心为季敏谦擦去脸上污浊。
寂静的城门旁忽然传来马车驶来的声音，季敏谦感觉到周围的人全都在刹那紧张了起来，季恒更是松开了手，自药箱中取过脉枕，还有一个药瓶。
恐怕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为了某个人。季敏谦不由猜测。
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周围的人也越见紧张。直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驶入众人的视线，卫严，冷名两人早已飞身赶了过去，一左一右落在了车辕上。
驾车的人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只见他到了城门口，伸手一扬，一声吆喝便止了马匹，马车连晃都未曾晃一下，就停了下来。季敏谦还在暗暗惊奇，就见季恒提着药瓶赶了过去，他也急忙抱起那有自己一半高的药箱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
只是还未跑到，就看到父亲一个踉跄，从马车上退了下来，接着倒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季敏谦大惊失色，忙弃了药箱，跑了过去。
这时，就见驾车的那人跌撞着从车上下来，踉跄几步也跪了下来，背对着季敏谦的肩头，不住颤抖，似是在哭泣。
卫严同冷名也从车辕上跳了下来，不发一声，不动身姿。
直到车帘晃动，慕容昊轩步了出来，两人先是看了一眼，被慕容昊轩抱在怀里的人，随后便是同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其余的侍卫也都跪了下来，季敏谦来不及反应，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
他看着慕容昊轩怀中仍抱着一个人，裹在雪白的貂皮大氅中却是看不到面容，只是隐约猜测，那个人非常瘦弱。
慕容昊轩一步步走着，走到季敏谦身旁，笔直的过去。
季敏谦看着慕容昊轩那平日和蔼可亲的面容，此刻却是如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般面无表情。可是自他身侧经过，也叫人感受到那一股如同末日来临般的绝望。原本高傲伟岸的身姿，却是莫名的脆弱与萧索。
慕容昊轩缓步走向城门，那本该坚定踏实的脚步却在踏入城门的一霎，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
即使单膝跪在了地上，高高在上的王者狼狈不堪，却始终不曾松手，甚至手臂不曾晃动半分，好似只怕惊扰了怀中的人。只是那自怀中滑落，无力垂下的细白手臂，早已出卖了慕容昊轩极力掩饰，自欺欺人的秘密。
季敏谦惊得抽了口凉气，不见慕容昊轩站起身，却见那个人紧搂住了怀中的人，将头抵在了怀里人的额角，蜷曲了身子，好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缩做了一团。
痛心疾首，不足形容，痛不欲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季敏谦不知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眼前这个无声痛哭的男人心底的那份悲切。
只是母亲离去时，伫立在母亲床前一日一夜不吃不喝的父亲，给自己的感觉怕也是这般悲痛，却不如此刻慕容昊轩这般强烈。
“子清，我们到家了……”
“子清，你不是说过，只是累了，只是想要睡一下，只是，到了京城让我唤醒你……”
“子清，已经到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着要看看小外甥，要看看我的小太子。子清，没我的允许，你怎可就这样离开……”
声声质问声声情。
慕容昊轩喃喃自语传不到路子清耳中，站在他身后的季敏谦却是听得一清二楚，让他震撼不已。
是何等的情义叫帝王流下了眼泪，是何等的爱意叫他为怀中的那人曲下了双膝而不自知。又是何等的悲情让他这般的痛不欲生……
季敏谦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他想起了自宫中听到的那些传闻，关于曾经的无双公子，关于一个名叫路子清的传奇男子。
“子清，你只是累了……但我可以等你。”
听着帝王用了“我”，如此的不经意，更叫季敏谦心惊。他私下嘲笑过那些不懂爱意，不识皇上与皇后之间鹣鲽情深的人，此刻他却明白，这个名为慕容昊轩的男子心中始终有个无人可及的爱人存在。
季敏谦呆呆的看着慕容昊轩，八岁的孩童对于一个疼爱自己的长辈自然是喜爱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伤心欲绝的男子，只是一时间心疼布满了心尖，若是他怀中的人可以醒来，他是否会如同过去一般？
问题仅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街角传来了脚步声。季敏谦抬头看去，认出是匆匆赶来的宰相上官云逸和尚书王允。
上官云逸一路踉跄的走到慕容昊轩身侧，在看到他怀中的人时，瞬间睁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来不及做任何的事情，泪水已经流了出来，遍布了满面。他双腿一软，跪倒在了慕容昊轩身边，拉起那垂落的手，颤声唤道：“二哥……”
一声轻唤，仍是唤不回逝去的人。上官云逸忍不住哭出声来。
跟随而来的王允也不自禁的跪了下来。
路子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以让这么多，不可一世，权倾朝野的人甘心跪下，为他痛心流泪？
季敏谦不懂，年纪轻轻的他却在这一时刻心底无可抑制的产生了一种欣羡崇拜的感情。
不知道站了多久，雪仍在下着，天却开始亮了。
慕容昊轩依旧跪在地上，怀抱着路子清。
越来越多的大臣闻讯赶来，看到这样的光景，便如一字长龙一般，跪倒在地，垂首不语。
季敏谦只是站在慕容昊轩身后，站在这群臣子之间，仿若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这一切，只是心底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翻天覆地。
直到天边一缕阳光洒下，披洒在慕容昊轩身上，他才缓缓站起身，抱着路子清转过了身子。
季敏谦几乎瞬间和慕容昊轩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对方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那双眼瞳中仿佛掺染了千言万语，全是季敏谦一时之间读不懂的讯息。只是他惊讶之余，全无反应。
接着，慕容昊轩便低下了头，一时间满面的柔情，轻吻上路子清冰冷僵硬的唇。
“子清，我说过天下，是拥有你的理由。你爱坐拥天下的我，我便坐拥天下。如今，你累了，便睡吧。我会陪在你身侧，一如誓言，慕容昊轩势必善待路子清，今生今世，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慕容昊轩用唇描绘着路子清的五官，极尽柔情。
季敏谦目瞪口呆的看着，胸口不住起伏，心下震撼。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慕容昊轩那淡淡的一瞥，复杂的目光，像是千言万语的托付，只是未曾出口的交托。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拖着自己的手，将敏彤交予手中时那复杂不舍的目光，只是他却看不明白，慕容昊轩的这份目光中又包含了何种的期待。
心下惴惴，却失了询问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所谓情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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