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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庄荛晞与萧溯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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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记忆如滔滔江水,终于全部奔流入了庄荛晞的脑海。所有的光亮消失,又只剩下庄荛晞一个人在黑暗中。
不,还有一个人。
不,只是她一个人。
蓝衣的庄荛晞和红衣的南火红面对面,两人却都默不作声。庄荛晞看着南火红,两人模样不甚相同,但南火红身上透出的气息是那么的与她相融。
“我已经知道一切了,但是你却还留了一个幻影在晶石里,看来还有什么让你放心不下的事。”终于还是庄荛晞先开了口。
“是的,虽然我可以让你恨南火族,又让你恢复记忆在这一世继续帮我哥哥,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这2000年的局,终究变故太多。”南火红比庄荛晞生得更明艳,但她说话的神态却那般淡然。
“是变故太多,比如这一世的你,也就是我,居然成魔。”庄荛晞委实觉得这个场景委实奇妙无比。她这也算自己在向自己说话?“所以你留下幻影,是想在变故的情况下又来修正些什么吗?”
“我只是个幻影而已,能做什么?”南火红一笑,也是那般清淡,“太多的变故,最后反而是误打误撞地实现的目标,只是过程不会与我想的一致而已。至少你现在还是想覆灭南火家族的,不是吗?其实我只是来看看你,你好像很恨我。”
“是啊,我恨你。”庄荛晞用冰冷的眼神盯着自己面前那个神色淡然超脱的女子,“我以前恨南火族追杀我娘,让我的童年布满血腥;恨萧寒背叛我娘,让我从小没有父亲;恨帝台山上的棋盘,将我利用摆布。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最应该恨的是你,南火红!是你的一厢情愿帮你哥哥救族人,在2000年前便设计好了我这一生的悲惨!”
庄荛晞很少这般失态的嘶吼,她从来都是冷声的陈述句,然而知道了一切的她面对南火红,又如何能冷静?这个红衣女子早就料到今日的一切,在做决定之时就清楚她下一世将永远活在恨意悲苦中,如今却以那般宁静淡泊的神态出现在她面前,她如何不怒?
“而我恨你,就是恨我。”很快庄荛晞恢复了平静,与她的怒相比,她冷静时的冰冷才是真正的可怖,“所以你留了个幻影来看我是想看这一世的,你有多惨吗?”
红衣艳艳却又超脱出尘的女子,终于有了表情。她蹙眉,但却并不悲戚:“魔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不愧是七七四十九魔君之一的完整魔灵,要克制它,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闻言,南火红忽然叹了口气,即使今生的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楚,她的神色都那般宁静,却忽然在此时面透不忍,双目不掩戚戚之色:“一个魔君已是如此,身上将汇聚整个南火族魔灵碎片了他会是怎样的煎熬呢?”
庄荛晞目闪疑惑,不太明白南火红突然道出的这句话,正欲问,但对方却没有给她发问的时间。
“快醒来吧,你已恢复了我全部的记忆,知道了解除曼珠沙华阵之法,快醒来去解救你那些在蛊疫中受苦的人吧……你已经听到了来自蛊尾山的呼唤,赴往南诏去见她一面吧,你会知道该做什么的……”
南火红的声音越来越轻,红色的身影也黯淡了下去,在黑暗中,又剩下了庄荛晞一个人,不,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脑中说不出的一痛。漆黑的脑海中一瞬间充斥进了无数的彩色画面,庄荛晞觉得自己有些迷失在了这片记忆之海。
第二柱香刚烧完一半,萧溯游便看见躺在床上的睁开了眼。看来南火红很短命,这么快记忆便恢复完整了。
然而萧溯游没有急着靠近那个蓝衣女子,也没有对她说一个字。
她还是晞儿吗?那样陌生的眼神,是庄荛晞?是魔?是南火红?萧溯游的心中居然感受到了一丝恐惧。我在害怕什么?在高高的象征了强者的王座上,坐了太久太寂寞的他,居然莫名的如此懦弱。
他只敢远远地看到初醒过来的女子那陌生又熟悉的眼。若同以湖水作比,以前的庄荛晞就是寒冬结冰的湖,而此刻则是春季午后的湖,一个是冷静,一个是宁静。
终于彻底回过了神,庄荛晞空叙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清冷,她发现萧溯游正默默的看着她,而他身后的窗仍透着白光。
庄荛晞也没有说话,她起身,摊开紧握着的左手,掌心的晶石已碎裂,那2000年前的种子就这样暴露在了空气中。
看着蓝衣女子的眼睛,萧溯游终于找回了完完全全的熟悉的感觉,便听闻她道:“多谢。那么解除曼珠沙华阵的事就交给我了。”
萧溯游点点头。
“那么你先回雾阁,明日蛊疫便能够消除了。还有,今日白苑不要有任何人出入。”
“嗯。”萧溯游知道这句话也是对他的遂客令。他一个人离开了庄荛晞的房间,回到了残雷殿雾阁。
真正的心绪不宁,是毫无所知的平静。白衣男子坐在梨木椅上,如就读风雅文章般看着积在案上的由密部从各地送来的情报,从那些没有温度的只言片语中去分析当前的形势,又去布置未来的棋局。
依然没有密林神殿的任何消息,南火阿为他们精心设计了那么多局来拖住他们到底在南诏做什么?
帝台山和南火阿两边都对晞儿步步紧逼,深陷离端这个硕大棋盘的他们应该如何破局?
萧溯游忽然有些头疼,世人常说傻人有傻福,而聪明的人反倒不偿命,就算不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般过量的用脑,身体也受不了。
萧溯游放下手中的密函,闭上眼睛,让头脑空白了一会儿,透过琉璃窗的水纹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黎明很快就到了,而白衣男子的心依旧那么平静。
他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即使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现实中会有梦境吗?
梦如果有颜色,又会是什么颜色呢?
仿佛人这一生都生活在彩色纷乱的梦境中,而梦境才是现实,白驹过隙,白云苍狗,忽然而已。当萧溯游在清晨的雾光中,踏入白苑时,他确信自己来到了现实中的梦境,这梦境有颜色,只有唯一的色彩。
红色。血红。不,血太浓重,这些红更轻灵,像跳动的火焰,对了火红。
白衣男子突然不知身在何处,如果是在梦境,那一定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梦了。他是一片红中的一点白,如同火焰中的一片雪,他觉得自己要被这火红融化了,但他没有融化。
他袖中的指天剑竟嗡嗡作响,这满院的魔科曼珠纱华蕴藏着怎样强大的力量啊!这就是晞儿这一夜用灵力育出的彼岸花!
接着在白衣男子墨色的瞳孔中,这满院的血红转演变成了雪白,一瞬间生长成了圣洁不染的摩柯曼陀罗华。
在一片火红中他没有被消融,却在这片雪白里他被吞噬。
风将这满院摩柯曼陀罗华的花粉吹向洛城的四方,所有染上蛊疫的人头脑恢复了清醒,被漆黑晕染的眸也变回了原来的色彩。
这场蛊疫对洛城的人而言,仿佛也是一场梦。空寂无人的街上,很快又摆上了各式各样的小摊,涌入了人流;市井中小孩子的欢声笑语很快响起,叫卖声不绝;茶馆中说书先生又唾沫横飞的话起了风云,鼓掌声时起时伏。
梦里醒了,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总能很快适应过来,干起自己该干的事。
但在皇宫院墙内,白苑深深,有人却还陷入梦中未曾逃离。
在一片血红中,那抹血红也隐身其中;可在一片雪白中,那抹血红便这般刺眼的暴露在了人前。
血红?可是晞儿自从怨雨宫回来后再也不穿红衣了……
“晞儿!”终于丢掉了一切,也忘记了一切,更不在乎一切,白衣男子此刻心中仿佛只有那个血一女子,他冲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白衣。”这个时候庄荛晞仿佛也只是她自己了,在白衣男子的怀里,她没有挣脱,也无力去挣脱,只是看着白衣男子的白袍染上了血红。
萧溯游看着怀中的一身血衣,却面如白纸的女子,她总是这样独自承受一切,他该说什么呢?他什么也没说。
“你看,我没有失言。”庄荛晞笑了,白纸般的脸上,这笑容成了唯一的暖色,“蛊疫已解,而我,也找到了解你身上契阔蛊的方法。”
血衣女子用她无力的手紧握着一朵曼珠沙华。它盛开在她胸口,她用自己全身血液催开了这满院曼珠沙华又用术力育出了解曼珠沙华阵的摩柯曼陀罗华,而真正要她命的,是用心血浇铸处的这朵花。
它很平常,就是一朵曼珠沙华。
它不平常,它的红来自于心血。
心上之蛊,心药可医,需心中至爱之血方解这契阔蛊。
她不知道自己已是默认了什么,还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她轻轻的拽下了那朵开在她心口的花,它已吸干了她身上的最后血液,同她枯萎凋零的生命相比,它正开得艳丽生机。
庄荛晞将花放到萧溯游手中,那朵通灵的花再触到他身体时,便瞬间化成了灵光,飞向他心口。
那一刻,萧溯游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流失了,不用看也知道,那蛊毒的印记,随着蛊虫的死亡已消失了。可为什么随着蛊力的消失,他反而觉得心是那么沉重?沉重……
他的眼中不再是这满院纯白,而十多年前,他与那个红衣女子相遇的山清水秀之景。很美啊,没有母亲的漠然,没有族人的践踏,没有旁人的可怜,美得一碰就会碎掉碎。
为什么?为什么会碎掉?景还是那样的景,可那个本该歌唱的红衣女孩,却在随着水雾消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依旧像竹叶小舟划过水面,穿过雾气时进了他的耳中,可唱歌的女孩儿已经在雾气中失了身影。
不,不要。清淡的水墨画中,失去了那艳丽的红色,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色彩。白衣男子像歌里的男主人公一般,在这清浅的水汀、茫茫水雾中寻找着自己的心上人: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可是水中央什么也没有。两道芦苇轻舞。
“晞儿,不要死。”萧溯游说。只有几个字,他却耗了很多力气。
庄荛晞弥留的眼中是深深的墨色,血已尽,她早该殒命了,若非魔躯,她哪里还能坚持到萧溯游赶到,用曼珠沙华为他解蛊?又或许本就是她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等着再看一眼那个白衣男子,为他解去蛊毒。
“宛央,宛央,不要死。”
谁在叫他?这时她眼虽未闭,可她的世界已陷入了黑暗。
“宛央!”
啊,是萧溯游啊。原来在他心中她也一直都只是萧宛央。原来在那么多人心中她都仍是那个萧宛央。只是,萧宛央已经死了呀!她是个懦弱的女孩,不会用术法,偶尔还会一个人在角落里哭泣很久。从她使用缩灵的那一刻起,她就死了,只有庄荛晞代替他活在世上,背负着她的仇恨,替她报仇。
现在,庄荛晞也要死了。
萧溯游看到怀中的血衣女子未闭的眼中瞳孔已经开始渐渐放大了,然而她却仍未闭眼,那墨黑的、涣散的眸子,不知盯向何处。死不瞑目吗?
“宛央,不要死!你还会亲眼见到南火族覆灭!”
果然是萧溯游啊,这种时候还保持着理智,想唤起她的仇恨,让她凭毅力再多苟延残喘一会儿。是啊,不是还未亲眼见到那熊熊的红莲业火从地狱升上来,焚尽那个家族的罪恶吗?
不是还没有,替哥哥还给那些族人自由吗?
“溯游,我、我要死了。血已流尽,地狱才是我的归宿……南火族会逐步走向灭亡的,哥哥也能达成自己的心愿……我杀了太多人了,太多人在我眼前死去,娘,雨儿,云辙,重影……我好累,我不想再受前世的夙怨羁绊,不想在冥师父和我哥哥的棋盘上步步为营,不想再受仇恨和魔的控制了……我终于可以在成魔前死了……”
是啊,在成魔之前,以人的身份死去,魔灵也会随着宿主之死而消亡。
晞儿,原来你计划好了。你早就想这样死去。既然救了我,又不会成魔为祸人间,可是你想过我吗?
那日洛城祭台的结界里,你单膝下跪,以示臣服,说只要活着就听命于我,可这件事你可曾问过我的意见?
怀里的人儿身体早已凉去,没有了血,却还保留着意识。弥留的她口中不知所云地喃喃,脸上是轻松自然的笑容,原本不腹的双眼,却有将合之势。
萧溯游俯下身,在血衣女子的耳旁不轻不重道:“晞儿,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命令你不许死。”字字清晰。
白衣男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囊,拉开绳,倒出里面的丹药。通灵神兵指天剑,仿佛感觉到了那丹药是怎样的阴邪之物,如果狂龙一般从萧溯游袖中弹了出来,周身腾起紫雾,最后嵌在了墙上。那一日,他在徽师父的故居找出这颗他认为未来会有用的丹药时,指天剑也是这样的反应。
萧溯游没有动容,他将那粒丹药放入庄荛晞口中,在她背上轻轻一拍,借掌力使之落入晞儿喉中,又向她身上输了些真气,催化开那丹药。
原本还有一丝意识的血衣女子感觉到了这一切,她的世界本应是纯黑死寂了,却在那粒丹药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几乎已经停止了的心脏为之一震。本来因她生命的流逝也近消亡的魔,忽然苏醒,身体内阴邪的力量瞬间暴涨。
而那阴邪狂躁的力量配合着魔,在她枯槁的身体里,催生出无穷的生命力,她的心脏开始有力的跳动,热腾腾的血液充斥进了她的全身。
方才他的生命还如深冬枯死的树一般,此刻却仿佛经过了春之盎然,夏之繁盛,生出了叶、开出了花。
然而却是血色的叶,血色的花。每一片叶,每一种花都在啼哭,撕心裂肺的啼哭------是婴儿的啼哭。
“你给我吃了什么?!”庄荛晞睁开了眼,双目赤红。她的生命力在渐渐恢复,但她却还全身无力,只有意识清醒无比,清醒地能明显察觉到自己脑海中,血浪翻滚,要将她吞噬。
“朱婴丹。”萧溯游面无表情,可他的心里却是欣喜,他抱着的这个血衣女子又有了热度,恢复了生机。
朱婴丹,朱婴丹。
“宛央,你没有灵力,但万万不可为了得到力量而丧心病狂。这离端大陆之上就有一个种族,他们平凡普通,却渴望像四大家族一样拥有天地之力------幽都的巫族,世代修习巫术,那是邪术,凡是巫术都要付出残忍血腥的代价。比如他们练的朱婴丹便是将九九八十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心脏放入丹炉中炼制而成,可生死人肉白骨,效用几可等同于枫家族神器女娲石。可是萧宛央,那是邪物,它一炼制出来便承载了那些婴儿的怨恨,附着妖邪。所以萧宛央,娘希望你不要像那些巫族人一样。”
娘亲的警告还在耳畔响起,可她人却早已湮没在了血海。呵呵,娘,你可知道你的女儿比巫族人还丧心病狂,为了力量使用借力缩灵,为了活命吃了朱婴丹!
“混蛋!你居然给我吃了那个阴邪恶心的东西!我会成魔的,会杀了你、又去杀更多的人!我不要这样活!那些婴儿在哭,他们在哭……在我耳边一直哭着啊!”
庄荛晞血红的眼向萧溯游望去,嘴里厉声骂着,如果她现在有力气,她会立刻挣脱这个白衣男子的怀抱把黯泪剑插在他的胸口上。
可惜她现在没有力气。
幸好她现在没有力气。
萧溯游,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让我又爱又恨呢?
萧溯游仍然没有表情,他怀里的人儿骂着他,血红的双目没有泪水,是恨意,是悔意,是无奈……可她毕竟活了下来。
透过血色,庄荛晞看着萧溯游面无表情的脸居然朝自己笑了,不是虚假莫测的浅笑,而是开心的笑------因为开心,所以笑。
萧溯游将那个突然愣住停止咒骂的女子抱紧,将一个冰冷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又在她的耳旁道:“只有我才能杀你。所以晞儿,在我杀你之前,先好好活着。”
“闭上眼睡一觉吧,醒来时你的身体就好了。你刚才不是说你累了吗?那么现在就睡上一觉。要骂我的话,等你醒了再骂吧。”
萧溯游啊,你太专制,太残忍了……等我下次醒来,我可还是人?
庄荛晞闭上了眼,在开满纯白的天界之花的院落中睡去,可是梦境里不是漆黑,而是血红。
她居然哭了?看到睡去的女子眼角有一滴晶莹,白衣男子一怔,继而却是自嘲的一笑。
她没有哭,那眼角挂的,分明是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