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43、帝台之遇

　　风月楼内，冥早已斟好了三杯蓁茶。待到红、白两道身影在自己面前坐下时，他仍是一贯的面色淡然。

　　“冥师父，”庄荛晞先开口，将面前的蓁茶一饮而尽，那苦味较之从前又浓郁了许多，可她这次却没有皱眉。而萧溯游则在一旁，敛起了全身气息，让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冥将庄荛晞面前的茶再次斟满，声音平淡，“如此牛饮，可惜了我的好茶。”

　　庄荛晞闻言皱了下眉，道，“在江湖打打杀杀，我早已不附风雅了。”

　　冥却是一笑，他笑时却没有任何情感，“当真负了你娘对你的期望，她可是希望你能成为江湖上的才女。”然后他顿了顿，看了眼萧溯游，“同样是江湖人，萧公子却能不似江湖人。”

　　庄荛晞扫了一眼旁边的萧溯游，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饮了一口杯中茶，白衣广袖，青带系头，全身透着名士的气度。是了，冥师父的话她也是认同的，“我听闻江南才女剑客水停烟才貌双绝，诗文连当今状元都自愧不如，剑法在全武林也能排入前十，恐只有她那样的人才能与萧溯游同语吧。”这样的话无疑透露出她比不上水停烟，当局着迷，一向自负的庄荛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说，倒是萧溯游在听了这番话后目光先是一冷，又暖起来。

　　冥饮了自己杯中的茶，望向庄荛晞，声音有些不可抗拒，“我有话要单独同萧公子说，东西待会儿会让他捎于你。”

　　庄荛晞点头，复杂地看了萧溯游一眼便向楼外走去。

　　风月楼中只剩两个白衣男子饮茶。楼中空空，仅有的物件却布置得十分雅致，透着些许闲意。冥道，“萧公子可知道五大家族的来历？”

　　萧溯游脑中瞬间闪过那个古老的传说：神自缈州来，授以神器，予以灵力。然而他没有道出来，传说缥缈，况冥又岂会不知这在五大家族中流传了几千年的传说。“先生不妨直言。”

　　“呵，”冥先是一笑，眼中流露出几分钦佩，他的声音清凉而悠长，“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五大家族之人凡胎□□，却有如此灵力。”
　　萧溯游望着自己面前泌绿的茶水，丝丝暖意透过白瓷，淡淡的雾气升上来，“我的确怀疑过五大家族的来历，然而亘古传说已不可考，只得作罢。”萧溯游顿了顿，他致力于武学，对灵力的研究，也仅止步于轩辕家族藏经阁中的典籍，并无亲身体会。但他知道，灵力于普通人而言是多么飘渺的东西，如果不借助符咒法器等物，一个人要施展运用自身的灵力，宛如登天。就算是穷尽一生去钻研书法，也未必有所成就。因此尽管在术法在许多方面较之武学要高明得多，诸如诅咒之术可以决定人的生死于千里之外，但大多数人仍是学武。
　　可这只是对普通人而言，若是五大家族的人，此前种种都不是问题，就连反噬他们也能施术转移。民间术师所用的符咒、拂尘简直就是孩童的玩具，徒手施术算什么？就算信手捏个伽印都不在话下。然而如若血脉不纯，运用灵力学习术法的天赋便会与普通人并无一二，这，也是他在轩辕家族受到歧视的缘故。
　　沉吟良久，萧溯游再度开口，“真不知，五大家族的灵力从何而来，如此强大，即便是西荒的妖也要修行千年，才有如此灵力吧。”
　　“他们当初还不是同普通人一样，”冥的眼光停留在虚空，仿佛穿透了时间，“哪怕以一生修炼术法也不过使水成冰。洪荒年代，那时候的人当真如蝼蚁一般。”
　　萧溯游并未答话，但冥这番话他却是认同的，如今的人命亦如蝼蚁，何况妖魔神人共居离端的洪荒呢？
　　冥的目光杳远，好像在回忆很久很久，仿佛亘古已久的往事一般，话语无头无尾，却能听出的梗概，“……那些魔众瞬间便化成了齑粉，可那七七四十九位魔君的三魂七魄却能互相吸引再凝为魔……唯有封印。那些人，甘愿魔的囚笼，用他们的灵魂缚住魔的三魂七魄，永生永世，最后成为他们灵魂的一部分，再难分离。那些魔灵碎片就这样封印在了他们的灵魂中，那些人也可以运用魔灵碎片中的灵力……他们的灵魂也只能在本家族内轮回。”
　　那便是远古七七四十九位魔君的下场？被拆分了三魂七魄，封入其他人的灵魂？萧溯游一震，原来五大家族的灵力来源于魔，多么讽刺。
　　面前的冥忽然诡异一笑，“你可知道当年你的血脉不纯，回到族中那个继承血脉的仪式是什么吗？----------继承魔的灵魂。”
　　萧溯游却很淡然，冥竟然同他说了五大家族的来历，这一点他又如何无法料到呢？那个所谓的轩辕家族血脉，自始至终带给他的都是噩梦。
　　“不过魂魄尚未完全融入你的灵魂，所以你还无法施展出术法，”冥道，“这些事，可是五大家族的禁忌，恐怕他们根本没有把它记载下来。若世间还有人知道的话……”他的目光忽然闪出了奇异的色彩，似惊喜又如讽刺，是却没有把话说下去。
　　萧溯游没有说话，这样的禁忌为什么冥会知道，而他又究竟是什么身份？他早就起疑了。突然，他的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为了印证这个想法，他决定……
　　“但是，她的身上却有一个完整的未加封印的魔的灵魂。”冥道，像是不经意间谈起了今天的天气。而萧溯游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已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而冥却继续说道，“五大家族的灵力强弱，靠的便是灵魂中魔的魂魄，当初封印时为防魔灵凝聚，每个人的魂魄中封印的魔灵碎片，不过一魂一魄，然而她……”冥的声音戛然而止，可萧溯游却听得出来他在告诉自己，晞儿现在身体里就有一个魔！
　　听着冥的解释，萧溯游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波动，心里已乱如麻，他明白了：原来晞儿并没有使用缩灵，并不是在生命之力耗尽时就会被魔躯反噬成魔，而是从解开封印起随时都可能成魔！他甚至难以想象这些年来她与自己体内的魔做了怎样的斗争，晞儿大概还以为在魔躯反噬前结束自己生命便没事了，所以才那么想快点在自杀之前覆灭南诏。
　　这时冥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他的描述，庄荛肺的过往也更加清晰了：“那时她和她娘亲刚上帝台山，虽说总是一个人沉默地呆着，可仍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她希望我帮她，她说她想要变强，这样才能报仇，你知道她也是因血脉不纯，那时半分使用不得术法。她很坚定，于是我帮她封入了完整的魔灵，并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从前的小姑娘也终于踏上了血路，成为了闻风丧胆的魔女---------那些江湖人不正是这样称呼她的吗？”
　　萧溯游没有再说话了，目光极为冷沉，怒极的他反而理智起来。他将目前所有的头绪理清，同刚才的想法一起，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知道，他和晞儿已深深陷入了冥的棋盘，只有知道对方的目的才有机会脱困。现在他和冥的对话已难以再进行下去，却是随口问道：“为什么那样做？”
　　冥道，“那是她千年来的夙愿，况且也是对他的一个惩罚……”更是一盘好棋。
　　一句话说了当没说。但萧溯游仍全面无表情，他料到会是如此，于是不再多言，却是冥又突然道了一句：“但正因为是解封而不是缩灵，她或许还有救。”

　　萧溯游从九重天幻境里出来时，面容甚是苍白，庄荛晞看着他，动了动嘴，却半天没有吱声，最后只道：“东西呢？”
　　萧溯游摊开手掌，掌中雪白的丝帕中，正裹着一物。庄荛晞忙接过打开，便是一颗眼珠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晶石，剔透之间有一粒种子，在晶石之内生出根须，如要破石而出一般。不知为何庄荛晞全身一震，但又迅速地掩了过去，而将一切看在眼中的萧溯游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的立着。
　　“我们回白苑吧。”说完庄荛晞便去解开缚马的缰绳，却是那一瞬间铺天的剑气从背后涌出来，锋利而无处躲闪。庄荛晞忙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袖中的黯泪剑抽出。
　　当-------
　　双剑相击的锋刃之音，宛如一场悲鸣，回荡在山林之间，终成绝响，漂渺不可寻。
　　而就在那一瞬间，因为对方袭击太过突然，血衣女子不免被剑气所伤而震开了好几尺，靠手中的黯泪单膝跪地撑住才停下。但两剑的相击最终却成了最好的媒介，使得萧、庄二人的心神契合于一处。萧溯游终于看到了庄荛晞所隐瞒的过往，填补了萧听茶所述的空白，将当年之事看得更清楚了。

　　那一日，庄荛晞独自来到九重天幻境，却未得青鸟引路，便闯入了不知之域。
　　巨大的血池，浓浓的血雾升上来，她突然十分的不适。
　　冥师父告诉她，用了缩灵以后，身体里的魔性会蠢蠢欲动，虽有生命之力相抗，但还是少去阴秽之地，避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她想必是这血池中的怨气引出了她体内的魔性，却不知冥的九重天幻境内为何会有如此偌大的血池？
　　身体的不适越发强烈，她便寻思着要快些离开才好，可幻境变化，她早已不复得路。却见池中闪过一丝光，她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向那光走去。
　　她觉得血池涨了起来，把她吞没了，全是一片茫茫的血色……血！是血！
　　如野兽嗜血的心，她突然有一种对血的强烈欲望，同兽之饮血不同，她只觉得这漫天血色是如此美妙，那是属于她的天地，她的狂欢！
　　她兴奋起来，朝那光走得更快了，她将手伸入血池之中，拼起她所有的力气拿出了一物。
　　---------------一把浑身透明邪魅之剑。
　　“不！”
　　是谁呼了一声，不过已经迟了，她已失了人性，直向那声源掠去，猛地一刺。她这才回过神来看清了一切。此刻紫衣的妇人如枯叶一般挂在剑上，口中溢出不绝的鲜血。
　　一剑洞穿了庄虞的心脏，似乎还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她忽然发现剑起了变化，刃处生出了一条冰蓝色的线，手中的触感也恍若寒冰地狱。
　　她忙松开的手，冥赶来时，她觉得一切都完了。

　　深林之中，红衣沉沉。庄荛晞将脸埋于发中深深的阴影里，萧溯游看不清她的面容。
　　“为什么……”她声音凄厉，他已为她哭了。
　　“萧溯游，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就算你不完全信，只是在利用我，至少也会尊重我。”庄荛晞仍未抬头，用手死死地握着黯泪的剑柄，将其深深的插入泥土之中。“为什么你连这也要毁掉？”因为失望至极，她的声音反而平静了。
　　萧溯游没有说话，脸色极为难看，一双眼里是很沉很沉说不出的东西。
　　“呵，”庄荛晞冷笑，“你那么想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接着她顿了很久，像是在酝酿巨大的勇气，那是她最惨痛的过往，而她此刻要亲自撕开那道巨伤，她是用极缓的口气说出的，口中道出的每一个字都正滴着血，又转瞬成冰。
　　“我从小就很恨萧寒和南火族，然而娘一直是反对我复仇的。她这一生虽为两人所弃，却从未像寻常弃妇一般。圣主要族位，她便再未踏入南诏半步；萧寒要贤名，她便建怨雨宫讽之。她决绝，可她未恨过任何人。复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彼时我年少，瞒着娘亲让冥师傅对我使用缩灵，娘为此很担心，最后果然成了真。是时冥师父得了一块魔石，他在九重天幻境中引来古战场杀戮之心、嗜血之气集成一方血池。我偶然闯入，唤醒了体内的魔，娘来寻我，被……”前面的话都很流畅，终于是最伤人的时候了，她才哽咽了一下，“被入魔的我杀了。”
　　“后来冥师父告诉我，当时黯还未铸成，正差最后以灵性之物祭剑。而因此事，它饮了我娘-------南火族纯血圣女之血，变得了我娘的灵，终于铸成。而我也向冥师父要来了它做我的配剑。”
　　林里传来几声鸟叫，庄荛睎又顿了很久，然后她缓缓地将头抬起，萧溯游看着她，冷冷的清颜，她没有哭。是了，她的最后一滴泪落在了苍梧之野九嶷山山顶神殿的大理石上，被风雪吹的没有了痕迹，她，如此孤傲决绝的女子再也不会哭了，即使是他……
　　“呵，”他听见她这般冷道，话音不是方才的缓重，而是无奈，是最深的无奈和对自己的嘲讽，“萧溯游，江湖上都称我是个嗜血的魔女，其实我真的很讨厌杀人，但我每次杀人的时候都在想，我连自己的娘亲都杀了，这些人又算什么？后来杀多了，也就麻木了。”她歪着头看着他，眼里是灰白的色彩，这是她同他说的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所以，”她的声音瞬间转利，“萧溯游，别以为我们有盟约，我就不敢杀你！”
　　锋利的话语割在萧溯游心上，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看到血衣女子奋力起身，却不为所动，因为他看到了她眼中绝冰的疏离。最后血女子骑上了马，留下他一人，独自愤然离去。
　　真傻，他想。
　　今天冥和他说了那么多，他其实已经明白庄荛晞对她的冥师父而言只是个棋子了。然而，毕竟这个棋局太过诡异，所以他还需要更多的蛛丝马迹去了解。因而他才决定去探知庄荛晞隐藏的过往。
　　他血脉不纯，不得使用术法，可指天剑乃神器，灵力自然强大。他不断感应才与指天剑中的灵力相契合，这才以此为媒介探知了晞儿隐藏的过往。铸魔剑，引魔灵，落棋盘，乱参黎，冥好像在助庄荛晞成魔，好让其去覆灭南诏……
　　为什么要覆灭南诏？到底在惩罚什么？和知晓整个棋局比起来，下棋者冥的身份反而不重要了。
　　杳杳深林，此番前来帝台山，虽有收获，可面前仍是迷雾重重。而他与晞儿的误会又加深了……
　　萧溯游站在原地，望着血衣女子策马离去之地，目光沉沉。
　　寂静的空气中有人分明道：“睎儿，既然你讨厌杀人，那么从今天起，只要有我在，便无需你用剑杀人-------我会帮你杀掉所有你想杀的人。”

　　白红二人已离去多时，轩辕瑰才进了风月楼。
　　冥仍在饮茶，那种看似与世无争的赋闲之气，却让人半分喘不过气来。
　　只穿白衣的女子脸上没有了轻松的笑意，却是沉思，随后淡淡的回复：“那魂魄已归位了。”
　　冥没有言语，独自斟了一杯茶。
　　“他，来过？”她颤颤地一问，在心中掂量了好久，才把这三个字小心地抖出。
　　“不错，”冥道，“我很欣赏你这个儿子，对于我欣赏的人，我向来是知无不言。可惜，他没问下去。”
　　轩辕瑰的神色暗了暗，饮了口蓁茶，却也是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