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28、梦魇

　　凉。洛城。白苑。

　　双眼一闭，如不数落花，也能听见时沙的声音。

　　几日前的白苑，那个红衣女子也曾这样等他醒来，如今却成了自己。

　　萧溯游心里一嘲，他知道，庄荛晞一定会醒来，但还是在此等候。

　　于是，在这白苑内，他第一次任时光荏苒，第一次细数往日。

　　他在记忆中，往日是无光的。冥冥中的黑幕笼罩着他，几乎隔绝了所有的温情。

　　凉渊帝死时，他五岁，纹瑾三岁，于他俩而言，凉渊帝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母亲午夜梦回时嘴边没有断绝的呼唤，一种渺茫的记忆，他死了，然后皇叔即位。但是于他们的娘亲轩辕瑰而言，那是她的全部。

　　轩辕瑰曾是轩辕家族双祭司之一，取名“归墟祭”——昆仑墟和归墟，原是古籍上天地的极高极低之地，在轩辕家族便成了无上权力和不容辩驳的威严的象征。可这般身份之殊，身为归墟祭的轩辕瑰便要么终生不嫁，要么就只有以联姻的方式摆脱孤寂。但是，她却为了凉渊帝，抛弃了所有的尊荣，放下了全部骄傲，以逐出家族，削弱灵力为代价与后宫佳丽共享一人宠爱。最后却连这样的爱也没有了。

　　即便是尚不懂事的萧溯游也能感受到的娘的变化，那个还正曼妙的女子在窗边枯坐，一坐便是一日，目中是完全脱离了世界的冷漠与孤立，甚至后来常常莫名消失。那段时日里，他内心也成长了起来，宫中的皇子大多都早熟，他较之而言更甚。不过六岁，他便知道这皇宫的立身之道，很多时候，他还要代替母亲护着那个小他两岁多的弟弟。

　　直到后来，在他离自己七岁的生辰还有四个月之时，娘对外以为自己治顽疾为由，带他离开了凉宫，来到了轩辕家族。——他至今无法得知身份已如微芥，力量大减的娘是如何让轩辕家族接纳她这个他们一直极力去抹掉的人，并让他们许他恢复血脉的。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很非人的过程。

　　他离开凉宫时，纹瑾还在他身后喊着哥哥，身后是娘留下照顾纹瑾的忠仆哑姑，还有她望着自己的深深的眼神。他不解娘为何要这么做，但至少那时的他以为，来到轩辕家族会是一个好的开始。——只有对一个新地方满怀期望之时，他才会露出小孩子本应有的纯真。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他错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到轩辕家族的第三天。那三天里娘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叫他不要乱跑，便是三天的无影无踪。——那三天里，她一直跪在长老门前请求在他继承血脉后准许他学习术法，然而终归是徒劳。是啊，他那时只是一个血脉不纯的杂种，哪怕继承了轩辕之血，他也施展不出什么术法。

　　他贵为大凉皇子，过的却是贱民的生活。起初，他觉得生在这个崇尚力量的家族，因自己的弱小而受辱也只得作罢。然而那只不过是打着力量的幌子，再来践踏他血脉的铁蹄！那些伽印都结不出孩童，用拙劣的术法定住他来恶作剧，将他踩在脚下。他至今还记得那些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用手指着他鼻子，此呀咧嘴的嘲笑---

　　“呸，你这个杂种狗！怎么配和我们玩？哈哈哈！”

　　他们甚至将术法的反噬通过血脉用逆轮之术过继给他......

　　便是那样的经历，仇恨在他的心里迅速生出了密密的根，扭曲了他的人生。他学会了一个人在暗处承受所有的折磨，冷静到无悲喜地面对一切！或许是因为幼年身为皇子的尊荣，在轩辕家族所经历的一切非但没有击垮他的自尊与骄傲，让他成为卑微而儒弱的驱壳，反而使他成为一个信奉绝对力量的冷酷者，就连从前的自尊和骄傲也如大雪压过之松一般更巨大，挺拔，乃至于成为一种畸形的、绝不容人揣测、质疑的专制！

　　就连对他的母亲，他也是那种远超出同龄人的沉静。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成了打磨他使他成为利剑的磨石。

　　后来母亲或因对他的愧疚，找来了整个离端最好的师傅来教他武学。因为自小饱受了歧视与污辱，他总是特别努力---他要让那些不把他当人看的人受到他的报复！从此他这把利剑爆发出了再无人可档的光华！

　　果然，在轩辕家族五年一次的剑主大会上，他用武学打败了所有对手，包括上一任轩辕剑主！

　　那是武学与术法的较量，他居然辜负众望地赢了……那便是仇恨的力量！因为年幼便拨下了仇恨的种子，尚不成熟的心志更易扭曲，恨起来也更无所顾忌。可是当他拿到那把象征强者的轩辕剑时，他并不开心。

　　他站在高台上，以一个全新的、胜利者的资势俯视全场，他看到那些曾因为血脉及弱小鄙夷践踏过他的人，无一不露出了震惊与恐惧的表情。

　　他想把手中的剑高举，却深感无力，他想放声嘲笑那些说不出话来的“强者”，却觉得彻骨寒冷。——高处不胜寒，那，便是轩辕家族用屈辱为他打造的王座，即使他胜了所有人，他面对的也只是那把孤独王座，下面的人不过蝼蚁。以武学击败术法，试问天下谁还能赢他？

　　他本想，事已至此，何必再苦苦抓着不放？轩辕家族的人已经毁了他的前半生，他再也不想他们进入他的后半生了。

　　然而，轩辕家族的人却并未放过他。在他回到洛城后与参黎族联手夺去了他的自由！

　　以前他活得像条狗，然而现在却像只囚鸟。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过人应有的生活！可那些人……该死！

　　那便是他家族带给他的东西，无尽黑暗！

　　然而那样的黑暗中却曾有过游丝样的光……

　　那样的光从苇绒中透出，拨开面前的芦苇，眼前便是水国蒹葭之景。雾与水、天与山，一抹红成了这幅水墨画的唯一的亮色。

　　红衣的小女孩明显稚气未脱，眼里却泛着冷清的光，小小的嘴一开一合，唱出了应情应景的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女孩清泠的声音里，他听到了他的名字。蓦然间，他突然觉得，他想要的生活也不过如此而已……

　　但仅仅如此也要他去争取！

　　他将双拳握紧，与地摩擦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那原本如此细小的音响，却换来了女孩的警觉。

　　小小的脸庞，眼神却透出凛冽的狠气，因为自己偷听了她唱歌而向自己拔剑。

　　但他是高兴的，因为那时他觉得他是人！只有这个红衣女孩当他是人，没有鄙弃、没有怜悯、没有愧疚……那就是他所想要的生活。

　　女孩处处杀招，他却一直躲闪。他不明白又是怎样的命运让女孩如此敏感孤傲，或许，她和他一样呢……

　　女孩没有杀死他，因为她败了。他看到她冷清的脸上闪过不可置信与狠辣，莫名地很想疼她。

　　前来的紫衣丽人来唤她回家，她明显不甘心却对紫衣丽人异常听话。走时她冷冷地留下了一句---

　　“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他觉得她是那么可爱，但他仍不忘问了她的名字：宛央。

　　溯游。宛央。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在心底一笑。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权力渐大，从密探那儿也渐渐知道了一些她的事。

　　听说她是怨雨宫宫主，与紫云阁一起扫平江湖。

　　听说她进了周宫，身负赌约。

　　听过她一战百人，溅血枯骨。

　　然而只有他知道，最华丽的蜕变亦是最痛的蜕变。直到萧听茶来残雷殿的那日，他才知道，她和他果真一样。

　　同样不是纯血子，那样苟且地活着，甚至还要防着家族的追杀。他突然想问，她在那样残酷的生活下，居然能活到今日？然而却又在心底一笑，你不也活到了今日吗，萧溯游？

　　但即使是如此地惺惺相惜，他和她仍是免不了一战。可他并不怅然，反而期待无比。终于，她从周国皇都不远千里来到洛城，她以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一战，殊不知那是多年前她下战书而注定的一战。

　　“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耳际而回响着女孩冷清不羁的声音，眼前却是红衣女子夺命的杀招。

　　然而，她还是败了。

　　在他用武学击败术法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孤独。

　　她单膝而跪，向他臣服，他却看到了她眼底的不信任与不屑，她只是想利用他复仇，他却想解开她的心结。只因多年前女孩如水的歌声淌过了他戈壁般的心。

　　所以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他的过去，给了她信任，他不知道她能否接受这信任，甚至能否察觉出他不带任何心机的情感。因为他从小便独自一人生活在黑暗深处，他的信任看起来给得很吝啬，情感也很虚伪，但在她重伤之际，他守在了这里。

　　“晞儿……”他再次唤道，眼里却如枯井一般深不可测，其中暗流涌动却不似平常的冷睿了，然后又叫出了她的另一个名字，那个他更愿叫出的名字：“……宛央。”

　　然而在白衣男子难得缱绻温柔的时刻，红衣女子却还流连于梦中。那样的梦里没有追杀，只是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充满了母亲的温言。

　　忽然传来脉脉萧声。萧声？她看见那持萧男子走了进来，将母亲抱住。

　　是萧寒。他，他没有背叛母亲，居然愿意同母亲一起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她的心中充斥着感动与温暖---那是久违的家的味道。不，是从未有过的家的味道。

　　“爹……”她叫道，居然在颤抖。

　　萧寒回眸，同母亲一起走了过来将她抱住，一时间温暖环绕。

　　她侧过脸，看见铜镜里那张小小的清丽的脸，双目满是泪，眼眶却紧紧将其囚住，终是没有流出。然而那张曾经终日被冷漠的所盘踞的脸儿，此刻却洋溢着幸福。幸福？

　　她不敢相信，用手将泪抹掉，然而那血一般的红色却铺天盖地而来！

　　红色……红色！如炼狱的火一般将一切吞噬！

　　“不……不！”她惊呼，然而结果还是一样---那抹紫色最终湮灭在了漫天的血红里。

　　“娘亲……”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划过脸颊。原来是真的！萧寒还是背叛了娘亲……娘亲，还是选择了祭剑……

　　原来……也不过如此！即使是在梦里，她也那么清醒。

　　“哈哈哈！”她突然笑起来，不凄不厉，却惨却烈。然而那样的笑声中却夹杂着异界的声音……

　　“谁？”她站起来，厉声而问。周围仍是血红，与刚才欲将一切吞没的气势不同，此刻是平静，平静得诡异……

　　难道是南火族的移梦术？

　　不---不是！她瞬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瞳孔极具收缩，因为有个声音突然从心底响起---

　　“庄荛晞，我要你的仇恨！”

　　居然是，居然是……！

　　她感觉胸腔如窒息了一般，那些压抑红色的红色也渐渐开始涌动，终于向她袭卷而来，欲将她也吞并！

　　“不！”她再次惊呼，她宁死也不愿成魔！

　　双眼陡然睁开，再没有什么血红，眼前只是白苑静谧的时光。

　　庄荛晞突然觉得一滞，脑中的某个角落已有些模糊，而那些仇恨便如同艳红一般，在那些模糊的灰白色块内是如此显眼。于是自我嫌恶一般再次将双眼紧闭。

　　她知道那个东西正在一步步吞噬她……

　　“梦魇了？”男子的声音如冽冽清风，透着凉意却不刺骨，是那样的舒服。可只有庄荛晞知道，那本应是九天上不可违抗的神谕---亦或是死神所下的摧命符般的声音。

　　庄荛晞睁开眼，这次换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的坚冰却是拒人千里：“萧溯游。”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的瞳瞬间爬上了血红又转瞬即逝。萧溯游眼中闪过一丝冷睿，庄荛晞全身动了动想起来，却被萧溯游封住血脉，定在了床上。

　　“好好休息。”他声音淡漠，却带着不可抵抗的力量。

　　然而庄荛晞却不甘道：“解开。”是的，自从母亲建立怨雨宫，自己与紫云阁独霸江湖开始，就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她！

　　白衣男子不为所动。

　　“我要疗伤！”

　　白衣男子总算有了反应，道：“我可以解开，但你疗伤我必须在这儿。”

　　庄荛晞心中一沉，道：“好。”然而在萧溯游为她解开点血之后，庄荛晞迅速起身拿起黯泪剑，快步移到门口，全然看不出她的身体那么虚弱，然而萧溯游的身形也快起来，鬼魅地挡在庄荛晞前，并用指天剑将她死死架住。

　　庄荛晞抬头，语气带有杀意：“唐云辙对你说了什么？”

　　萧溯游心底一惊，面上却无过多表情：“晞儿，你还是猜到了。”

　　庄荛晞冷笑一声：“是他叫你看我疗伤的对不对？”

　　“没错，”萧溯游目光冷睿：“你受伤昏迷之际唐云辙来看过你，我问他关于你身体的一些古怪之处，他说除非你自己说，他也不甚清楚，那并非医术能及。”

　　“他是不是还说，你可以看看我疗伤的方法，或许能猜到一二。”

　　萧溯游颔首：“晞儿，有些事你不愿说，可你不是还要报仇吗？你死了怎么报？”

　　庄荛晞不再言语，只是盘腿坐到了床上，让黯泪剑吸嗜掉身内的魔性---那是她历来疗伤的方法。

　　萧溯游自然看出了门道，然后心中再不能平静，良久道：“这……是术法中的‘借力’？”而且看这样子，借力的魔性已经开始反噬了。

　　庄荛晞睁开眼，冷冷一笑，却仍掩不住虚弱：“想不到你居然知道这么古老的禁术，不错，这是借力中的缩灵。”

　　轩辕家族的藏书阁内，术法典籍成千上万，其中在秘术禁术篇中，便有“借力”一种，而“缩灵”便是“借力”中，力量最大的禁咒---以灵魂为契约，以生命为代价，换以魔之躯。

　　庄荛晞便是将一生的生命力凝聚于三十岁前，借以乘载魔躯，再用魔躯乘载起巨大的力量，因此具有了异于常人的---毒体兼蛊体的体质，身为混血也能使用灵力，却要时刻抵制住身体的魔性吞噬神志。

　　“晞儿，用了这种逆天之术，不死，便会成魔吧……”

　　庄荛晞目光骤冷，带着坚不可摧的杀意：“那么萧溯游，请尽快履行你所约定的事，在魔性吞噬我之前，冥师父便会来结束我的生命，但我有生之年必须看到南诏灭亡。这对你们并无害处，离端早就应该统一了，而且我还答应你为你解开诅咒。”

　　“哦？”萧溯游玩味一笑，然而目光却无比怆然：“晞儿，你说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还什么？”这个问是问他自己，也是在问庄荛晞，即使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要么是他利用别人，要么就是别人利用他，如果他没有利用价值，他便会众叛亲离。然而对这个他一直奉为圭臬的东西，他却第一次很无奈。

　　庄荛晞一怔，没有回答，萧溯游终于不再言语，目光冷睿如指天剑锋，泛起冷光，深不见底，一个人去了残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