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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隔壁家的小孩王斯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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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斯南是孙清流最早听说的隔壁家的XXX。在那个尚且没有分数、奖状这些量化的证据之前,隔壁家孩子的乖巧和优秀仍旧无孔不入。
孙清流不小心打破一只花盆时,总有人会说“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就不能像谁家的XXX一样听话点吗!”孙清流玩得一身脏回来时,总有人会说“你看隔壁家的XXX,人家安安静静呆在家里看书,你再看看你自己!”
不胜枚举……
于是孙清流有一点点开始明白,隔壁家的小孩就像夏天夜晚的月亮,她牵着奶奶的手,不管走多远走多快,他们都能不远不近地跟着你,并且在你最狼狈落魄的时候,叉腰大笑说“你看看我!”
孙清流六岁这个时候,隔壁家的小孩是王斯南。他穿干净整齐的衣服,他会主动给爸爸妈妈盛饭,他不会玩到天黑都不回家,他不会问这问那要这要那——虽然在后来的日子里,孙清流很快证明这些隔壁家小孩的定律大部分在王斯南身上并不成立,但在那之前,她确实被王斯南这座大山压得很痛苦。
而此时,在离她家大门不远处,她躲在那把黑色大雨伞下,看到了撑着一把小红伞的王斯南。
再泥泞的天气里,那个人也是清清爽爽的模样,洁白的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皱纹的西装短裤,还有他那双棕褐色的皮质凉鞋。他转过头来看到她,眼睛像星子一闪一闪。他礼貌地开口喊她:“清清。”
孙清流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大人们总说的那句话:“不过大了两年,怎么差这么多呢?”
“你来我家干嘛!”孙清流风风火火地冲过去,脚踩在水洼里溅起很大的水花,在他面前站定了,她瞪着眼睛问。
“呃,我家没有酱油了。”王斯南说着给她看了看手中的空碗。
“我家也没有!”孙清流凶神恶煞地截断他的话,酱油瓶却招摇地晃在她手上。
王斯南看着孙清流狰狞的表情觉得十分困惑,他应该没有做过任何触犯她逆鳞的事啊——殊不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孙清流最大的逆鳞。
孙清流苦大仇深地盯着这个体面的男孩子,却不扭头走人。她只是杵在门口,躲在让她像一个老巫婆的黑色雨伞下面,一手拎着酱油瓶,一手攥着双色冰棒,仿佛大义凛然地保护着什么东西。那时孙清流还不知道自己在保卫什么,她只是靠着本能,在王斯南身上嗅到了陌生的危险的味道。
“那……就只能白跑一趟咯。”王斯南尴尬地挑着语气试图缓和气氛,“我回家去了,清清也赶快进去吧。”说着他勉强笑着朝孙清流挥挥手,“再见。”
然而一直到他走到家门口,孙清流充满怨气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他。
在孙清流妈妈得知孙清流在自己家门口拒绝王斯南借酱油的请求后,直接一巴掌拍向她后脑勺:“快给李阿姨送去!”孙清流充满怨念地转身时,孙清流妈妈又叫住她,“向南南道歉!”
王斯南在给孙清流开门后,她抿着嘴憋了半天才面色铁青地憋出一句“对不起”,声音细若蚊蝇。
王斯南没听清便“啊?”了一声,孙清流立刻抬眼瞪她,漆黑的眼里跳着愤怒的火星,下一刻便要燎原。王斯南连忙噤声把她让到屋里来,从她手里接过伞时才看到她手里拿着的酱油瓶,一时笑起来,转眼又瞧见孙清流跟□□一样的表情,立刻严肃正色。
“我找李阿姨。”孙清流警惕地盯着他,语气僵硬。
“我妈在厨房,我领你过去吧。”
孙清流点点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他随时回来抢她手里的酱油瓶似的。
孙清流不太记得王斯南一家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村庄里的。从她记事开始,李阿姨和王叔叔在村子里似乎就是令人敬畏的存在——这少这点在孙清流家的饭桌上是城里的。她也隐约觉得李叔叔和王阿姨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孙清流也说不明白。
难道是因为这些书吗?
王斯南领着她往里去时,孙清流左顾右盼地看着屋里角角落落堆着的书。这些书每一本都跟砖头一样厚,书皮是孙清理讨厌的棕褐色,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她一个也不认得。
“你看这些书吗?”孙清流心头疑惑,就问了出来。
王斯南有些惊喜地转回头去——这是这个小姑娘第一次用不那么凶狠的语气和他说话。
“这些书都是我爸妈看的,我不看。”王斯南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孙清流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她也因为发现了王斯南和自己的一个共同点而窃喜——他也不看书啊!
“我看其他书。”王斯南紧接着说道。
孙清流面色立刻灰败下来,王斯南不明白,还顾自说着:“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看!”
“我才不要看。”孙清流低声说,接着抬头往厨房的方向一喊,“李阿姨,我妈叫我送酱油过来!”
“啊,清清啊!”王斯南妈妈闻声从厨房出来,看着孙清流耷拉在头上的几撮头发皱紧眉头,“这么大的雨,怎么还特地送过来呢!”说着走近拿手帮她顺了顺头发。
孙清流有些不自在,忙把酱油瓶递出去。王斯南妈妈接过了,回头对王斯南说:“南南你帮妈妈照顾一下,等雨小了再送清清过去,啊对了,”她又摸了摸孙清流的头发,“给清清吹一下。”
王斯南果然像传闻里那样乖巧地应了,“好。”
夏初的时候,孙清流跟着陈品在白龙沟里摸螺蛳,陈品顶着一头出水即干的小平头,对孙清流头上耷拉成一撮一撮的毛难掩鄙夷之情。第二天傍晚,陈品就看到了小平头孙清流在他跟前得意地晃悠。第三天,陈品不甘落后地去剃了个光头。
一个夏季过去了,田里的麦穗割了一茬又插下了新一季的水稻,台风在这个小村庄也来了又走,蝉声在落日余晖里终于渐渐隐落,孙清流脑袋上像刺猬一般倒立的头发终于长回来,重新耷拉在脑袋上。此时淋了雨,像极了电视里正在播的三毛。
王斯南瞧着她,笑得眼眸弯弯。
六岁的孙清流,情绪夸张而简单,她高兴就大笑,伤心就大哭,愤怒就尖叫。那时候,整个孙家塘到处都有像孙清流这样不知收敛的怪物,他们用自己的情绪,让孙家塘的四季,色彩分明。
而这一刻,面对王斯南的笑,孙清流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瞬间被激怒了。她怒目圆睁,目光炯炯地盯着王斯南,像一只炸毛的小野猫。动物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类的笑是侮辱性的。一种本能的抗拒让她在王斯南过来牵她的手时,猛地挥开去。
孙清流不知道,面对人类,动物的直觉,往往失效。
王斯南惊讶地退开,关心的话生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疯子。
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在有教养的王斯南脑海里,罪魁祸首是孙清流。如果说一个人能将所有超出他逻辑认知范围的事做得理所当然的话,那个人就是孙清流。
没有缘由,没有头绪的情绪和情感,是世上最恼人的事情之一,因为无法追根溯源,所以无从彻底排解。孙清流的敌意对王斯南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然而在九八年的这个时刻,屋外是茫茫雨幕,屋内是潮湿的书页发出的霉变味道,有从厨房传来的食材下锅的“嘶啦”声,在这个时刻,人类王斯南看着怪物孙清流,突然起了另一个念头。
驯服的念头。
那时候王斯南还不知道,“驯服”这件事,是所有怪物都必须要经历的一个痛苦的过程。这个事,就算他不去做,也会有人替他完成。他们会一件一件不厌其烦地教给孙清流,一个怪物要如何变成人类,教给她如何隐藏自己的尖牙和利爪,教给她如何给自己套上项圈并把牵引的绳索交给别的人类。
当时王斯南只是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在他还没完全认识并剖析这个念头时,他就急急忙忙转身去拿电吹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