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录]关山月》时泠

2、阳关引

　　　　谢天华骇然说道：“云老伯，这是你写的血书？”云靖淡然说道：“这已经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兴师问罪，将奸贼拿着，明正典刑，后来实是无望，想自己刺杀奸贼，自己却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来想去，只有盼望我儿孙们争气，弃文习武，能替我报这大恨深仇。果然天从人愿，我牧马十年之久，澄儿也到了胡边，隐姓埋名，寻找我的踪迹。我出使之前，他刚刚考取秀才，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在胡边再见之时，他已是个雄赳赳的武夫了。原来他知道朝廷不愿为我一人，兴师问罪，于是便弃文习武，想深入胡边，单骑救父。听说他在天下第一剑客玄机逸士的门下学了七年，武功虽未有大成，等闲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满师，便赶来了。”

　　云靖叹了口气，道：“蕾蕾，你还小，有许多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不过，将来就算我死了，不及见你长大，两位伯伯也会告诉你的。”

　　云蕾沉默的翘翘嘴角，似乎是小女孩的天真与迷茫，又恍惚有种超乎年龄的了然。

　　谢天华知道云靖今晚倾谈身世，其实是想说给他们听，其中必有含意。见云靖身躯颤抖，微微喘息，便扶着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等到了雁门关之后再说吧，老伯他日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定依从。”

　　云靖咳了一声，喘着气道：“不，我一定要说下去。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说出来，就不痛快。”歇了一会儿，接下去道：“澄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为凭他的武功便可以将我救出胡边。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许多高手，就是那张宗周的手下，也着实有几个本领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马，暗中实是有人监视。澄儿好不容易找着了我，还未来得及商议逃跑，就给人发现，不是我叫他快逃，连他都几乎给人擒拿住。后来他又暗中和张宗周的手下较量了几次，都讨不了便宜，这才把单骑救父的念头放下来。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嘱，隐姓埋名在蒙古住下来，装做一点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样，暗中寻找机会，和我偷通讯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来，又要他娶了胡女为妻，为的就是替我传宗接代，好报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这仇我的儿子若不能报，还有我的孙子来报，我的孙子不能报，还有我的曾孙，只要我云家还有后人，这仇就一定能报。而张家呢，即算张宗周死了，他也还有后人，他的后人也要替他受这报应！我七年前听说他生了一个男孩，我就写下了第一份血书，要我的男孙紧记，日后长大了，只要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

　　谢天华只感到一阵阵寒意，直透心头，嘴辱掀动，却又忍着，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江湖上的仇杀还要残酷？想来他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受尽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后，精神恢复，再慢慢劝解他吧。”

　　云靖指着血书，微微喘气，又道：“澄儿听我的嘱咐将血书缝在孩子的衣裳里，送给他的一位师兄为徒。此后我因为转移地方牧马，又失去了联系，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见了一面，告诉我，他已约了同门，赶来营救。那时，我自念年迈苍苍，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对他的话，也不在意，只门他在这别后七年之中，有没有再生孩子？他说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便是你。我立刻再写下一份血书，是孙女也要替我报仇。蕾蕾，以后你要紧紧记着：若碰着张宗周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化骨扬灰！”

　　————————————以上引文————————————

　　然而小女孩云蕾，此刻用她稚嫩好听却没有温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爷爷为什么要让爹爹娶胡女为妻？”

　　为什么？
　　为了及时传宗接代，为了有人代自己血洗那狗贼满门！
　　云靖心头一刺，儿子虽然蛰居胡域，却全然没被女人绊住脚，不愧为大明男儿。云澄身世来历自来不曾让妻子得知，一月之前，竟是瞒着妻子，弃家逃走的。只可惜一对孙儿，终究只能流着一半胡人血统，也是无法可想之事了。

　　云靖正待告诉她“你和你爹爹一样是汉人”，女孩又接着问了下去，“为什么不让我做纯正的汉人？”

　　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云靖老人真的无言以对了。

　　半晌，云靖凛然道：“只要你身上流的是你爹爹的血，你就是纯正的汉人。蕾儿，我要你去灭那张贼一门报仇雪恨，你可记得住？”

　　“若我纯然汉家血统，我自然要领兵运筹，踏平瓦剌！”女孩一语既出，四座皆惊，谁也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会有这样心胸！“可惜，我有整整一半血统来自瓦剌一族！日后设计用间，挑起战争，我不知将置母国于何地，又将于明国有何益！”云蕾闭上双眼，又在别人插话之前张目，重新开口，“不过，爷爷——我不在乎的。明犯我天威者，虽远必诛！爷爷让我灭掉瓦剌？云蕾在此立誓，少则五年，多则十五年，我必血洗瓦剌，妇孺孤寡，鸡犬不留！”

　　这一刻，冷然说着逆天之语的，仿佛不是朔风中汉家服色的七岁女孩云蕾，而是那个黑发蓝眼的十四岁异国少女，Shirley Evans。

　　因为，这是她的肺腑之言，是那个她的肺腑之言。

　　如果可能，她希望早从地球上消失的民族，不只瓦剌，不只鞑靼，还有，还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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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蕾儿，蕾儿……”云靖双手微微颤抖，他忽而转身面向东南，对着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故国的方向，老泪纵横。“苍天，苍天，你究竟何意？蕾儿！”他没有回头去面对孙女冷静的双眸，“我只求你记得，你生为大明之人，死是大明之鬼，永远不与大明为敌！我云靖以堂堂天子之使，身负天朝上国之威，被蛮夷害至二十年苦寒，老夫日夜欲将张贼食肉寝皮，只为大明尊严！但，但即便老夫如斯血恨，也未尝……”

　　未尝有谈笑间亡其国灭其种的野心，未尝有知血缘之亲而矢志杀尽踏平的冷血。

　　此时，禅因和尚粗直之人，从头到尾见女孩毫无忸怩怯懦之态，神色中竟只颇为赞许。然而谢少华遇事冷观兼以心思缜密，只觉毛骨悚然。

　　他完全理解，云靖方才那席话为何而说。

　　当初云靖老人掏出羊皮血书，要小小孙女立誓杀尽张宗周一门男女老幼——尤其是老人点名要杀张宗周七岁幼子时，谢少华已觉过于残忍，忖度回京之后延医开解。谁料来自大草原的七岁孩子，竟是如此惊人心性！一日前云澄将女儿带来时，还满心怜惜她幼女离家，会想妈妈、回想小伙伴……不想她竟面不改色地说出“领兵运筹，踏平瓦剌”的话！

　　如果这个孩子可以毫不在意地立誓血洗母系之国，对于父系祖国难道……二十年来沉浸在国仇家恨中的云靖老大人，对此想必敏感之极，也必定惊骇之极！

　　这样天纵奇才却又冷眼无情的孩子，切切心念报仇的莫说对于对于明国——究竟

　　事实上，云靖对两国开战诚然乐见其成，却还并无一意挑起战端，满腔怒火只遇报汉·奸陷害之仇。他想要的，是杀尽张宗周一门老幼，洗血天朝上国使节受辱牧马荒原的奇耻大辱！

　　然而，“只灭一门”？

　　“只灭一门”的话，面对冷然喊出“明犯我天威者，虽远必诛”的七岁孩子，难道还能说得出口！

　　谢少华看得出这些。不只因为什么原因，也不知为了谁，他蹲下身与云蕾平视，道：“蕾蕾，爷爷是要你杀掉那个投敌叛国，又侮辱大明的狗贼。如果瓦剌没有大胆到挑战明国之威，你——并不用挑起战火。”

　　“那么，也好。”云蕾小大人式地点头。“谢伯伯说得也有理。杀人亦有限，立国各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只征首恶，不渋余辜；奋一夫之私怒，何意致家国于不顾！不过，杀一人——到底还比灭一国方便点。”

　　杀一人？

　　血书上的“血洗满门”，就这么轻飘飘变成“只征首恶”？

　　罢了!

　　云靖只觉一口血卡在喉中，却无法可想。

　　半晌，云靖朝谢少华投去简单的一瞥，又对孙女道：“一切以大明为重，我只要你记住这个。”

　　小女孩挺开心地点点头。而谢少华心中苦笑，这孩子三言两语，把灭一族变成亡一国，没等大人反应就又轻飘飘变成只杀一人——到头来，云靖老人多半还会以为是谢少华从中作怪！

　　这……难道才是那孩子的真正目的？未免太可怕了！

　　禅因和尚倒是恍然而未觉。“这女娃子好生厉害，怎的就知忒多的书？莫不是我云澄师弟，当初误娶了蒙古公主？”

　　云靖一声冷哼，怒道：“哪怕是蛮夷公主也不配！澄儿当年书读得很好，就怕读得太好！”

　　谢少华不由一下冷颤。

　　——“小蕾天生奇才，诗数兵史，无书自通。”这是云澄离开前的话。
　　奇异的不是“自通”，而是“无书”！草原上的牧民只知她极擅算数，就以为是长生天的神迹。

　　“云大人您先在车上睡一会儿吧。小蕾也是。”谢少华暗叹一口气，赶起马来……

　　——“那瓦剌汗王，也算无能！”

　　——“明犯我天威者，虽远必诛！爷爷让我灭掉瓦剌？云蕾在此立誓，少则五年，多则十五年，我必血洗瓦剌，妇孺孤寡，鸡犬不留！”

　　小女孩稚嫩的声线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这样一个孩子，这样一种心胸，又背负着祖父那样偏执又狠辣的使命……

　　莫说对这老人，便是对大明，对瓦剌——究竟，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