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录]关山月》时泠

1、甘州遍

　　铁青色的天空不见飞鸟，死灰色的土地也没有人迹。广袤的原野一望无际，苍白枯硬的浅草松散的覆盖其上。西风猎猎，呼啸着掠过阳关古屯坍塌的故迹。天幕的尽头，山巅积雪的群山，向西北的胡地旷原万里绵亘。

　　古道，西风，瘦马——

　　一辆马车冲破肃杀的秋风，从西北胡地冲进这片荒原的萧索。辕马口边挂着白沫，四蹄仍旧飞快地踏地奔驰。赶车的那人却颇健硕，眉宇坚定轩昂，竟是汉家服色的汉人壮士。

　　“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苍老的声音蓦地从车中传出，和着塞外西风，掷地有声。不似少年从军的轻狂，也不同边军塞民的慨念，这句词出自这老者之口，却是无边的辛酸与无比的愤慨，慷慨之中，更多的竟是复仇的火焰！

　　却听一个极稚嫩的声音定定地和道：“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小女孩的声音一如汉家江南临水拂树的新莺乳燕，却奇异的不带一丝温度。“爷爷，此为敦煌曲子词《菩萨蛮》，作者已佚。爷爷的是下阕，我背上阕。”

　　声调悲壮的老者一时失笑，却并不以为忤。“蕾儿，果不愧为汉家儿女！可叹你爹爹……少华，澄儿他，究竟何时回来？”

　　赶车的汉子不由吞声暗叹。他却清楚，自己的师弟云澄，并师兄禅因和自己唯一的徒儿正在后面以三人之力抵挡前来阻击的百骑胡兵，生死未卜。

　　却听远处一声长啸，紧接着便见一个粗眉虬须的黑壮和尚，持一根粗重精铁禅杖，打西北飞奔而来，只不大一会儿，竟赶上全速而行的马车，径直跃上车驾。那赶车汉子一时大为宽心，喜道：“师兄！”然而那粗豪和尚惨然一抖禅杖，咬牙大呼一声：“罢了！”

　　罢了？那自然是……罢了！

　　“云师弟是个好汉子，在重伤落马之际尚力毙数人，不愧是我汉家男儿！你徒弟也是好汉，一样杀了好些鞑子……”

　　却见那赶车汉子谢少华一再摆手，想是叫那武僧噤声，无奈那和尚本是粗直之人，兼之悲痛已极，开口便将云澄之死道了出来。便听车中猛然迸出一串凄烈的长笑，悲怆苍凉，萦绕西风荒原，良久不散。“好，好！”笑声方住，老者沙哑地对天大喊：“父为忠臣子孝子，云氏一门，不负大明皇天！”喊声一落，复又狂笑！

　　同门学艺的师弟，夙愿未结，血染胡土；十年授业的爱徒，弱冠少年，殒命胡地。至亲与胡虏同归于尽，谢少华又如何不感痛惜！然而，师弟的父亲，这位他们拼死救出的传奇忠臣，这位恸极攻心纵声长笑的老者，此刻却令人心悸……

　　老者笑声越来越哑，却始终不停。这样下去，势必……

　　“耶伊～～～～～！”突然间，幼童的尖叫刺透老者的惨笑，那样尖细，那样锐利！尖利的童声竟也持续不散，仿佛最纯的油料粹成精猛抽出来，骇人之极。谢少华迅速勒马上车，不及多想，出手便点女孩哑穴。

　　他并不敢多老人如法炮制，毕竟以这位云老大人郁思之深、切痛之猛，贸然点穴阻血必然酿成大祸；但对因丧父之痛神智迷失的女孩，立即点穴是阻止伤害的不二选择。

　　正在这一刻，老者的笑声猛然刹住。“蕾儿！”他一声悲呼。

　　而谢姓剑客的手指也已招呼到小女孩肩胛哑穴。见老者冷静下来，谢少华也自松了一口气，正待解穴安抚女孩，没想到，刚才停下尖叫的女孩子居然像没被点到一样沉静地答道：“爷爷我没事，只是为了让你停下笑才尖叫的——”她转向谢少华，“谢伯伯，你没点对穴啊。”

　　老者哑然，而谢少华愕然。禅因和尚则哈哈大笑：“你这女娃子，哪里知道的这些？”

　　“我哪里不能知道这些！”小女孩漂亮的眼睛里忽然盈满泪水。“我是汉人啊！爸爸，妈妈，爷爷，哇～～”她以七岁小姑娘最经典的撒泼打滚的形式哭了起来……

　　“蕾儿，你不要哭。”老人哑着嗓子道，左手抚摸着女孩子微卷的短发。“蕾儿，爷爷现在要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你必须一辈子记着。”

　　“爷爷要讲的是你自己的故事，对不对？”小女孩脸上挂着泪珠望向爷爷。

　　“你怎知道？”禅因和尚一声暴喝，出口才发现语气实在过分，后悔已经晚了。

　　“你难道听不出？”女孩子看都不看和尚，眼泪刷的又下来了。

　　谢少华却莫名一个激灵。

　　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但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这个秀气精灵的小女孩，眼底却有一道没有任何温度的日光，直刺向莽苍的荒原。

　　老者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此一无所察。他的脸上自顾自地显出一丝欣喜。“蕾儿，你很聪灵，一定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

　　他下车站定，双手微颤地抚着一直握在手中的旌节。

　　———————————下引梁羽生原作，略有修改———————————
　　众人环绕驴车，都像那女孩子一样，出神倾听，只见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头上有几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叹言道：“这使节的旄旌饰品都给北地的冰雪消融尽了。蕾蕾，你知道什么叫做使节吗？我说给你听。二十年前，你爷爷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国去互通友好，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赐的，称为使节，这使节代表天子，性命可丢，节不可毁。那时蒙古分为两部，一叫瓦刺，一叫鞑靼，国力还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亲临，照理应该很受他们的尊敬，却不料在呈递国书之日，那瓦刺王起初还彬彬有礼，后来来了一个身披胡服的汉人，佩剑上朝，把瓦刺王拉过一边，悄悄说话，一边说一边看着我。这汉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眼光中却露着无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着百载深仇！”

　　谢天华奇道：“那人是认得老伯的吗？”云靖道：“不，我绝不认识他。我自问居官清白，平生没有仇人，更不会在胡人之地结有仇人，也不知他对我何以如此怨毒！不过，我当时见他身披胡服，也确实不屑和他交谈。他和瓦刺王谈了一阵，突然下令将我扣留，还要夺我的使节。我大怒抗议：性命可以丢，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节却不可毁。可恨他身是汉人，听了之后，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准备做大明天子的忠臣来了？好！我一定叫你称心如愿，做第二个苏武，苏武牧羊，你就去牧马吧！’自此我便在极北苦寒之地，牧马二十年！起初我还指望明朝派兵来救，年复一年，却是毫无消息。后来听说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归天，仁宗继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国中无人，太祖、成祖开疆辟土的前代雄风，已成陈迹，我断了念头，自分必老死异国，难回汉域了，谁知也还有今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相对一视，默不作声，面色奇异，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却又有不以为然之意。云靖毫不在意，声调越发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响，又道：“二十年来，我受了无数的苦，在沙漠之中，无水可饮，有时便喝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饮冰嚼雪，更是寻常之事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可恨的是，那□还时不时派人来看我，在我的面前，辱骂大明天子。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准备死难，可恨那□却又并不杀我，只是将我折磨。”

　　老人一顿，双眼定定地凝在云蕾脸上，似乎沉浸在席卷的怒火中。小小的云蕾面色凝重，这时咬咬下唇，出声道：“那坏人叫什么名字？那瓦剌汗王也算无能，强国之使乃弱国之父，居然听信匹夫之言，无视强明之威！”

　　——还有一句，小女孩忍住没出口：如此被玩弄于股掌，日后难保身死国灭、为天下鉴！

　　云靖皱皱眉，显然没料到小女孩竟会出如此之语，只续道：“蕾蕾果然是我大明之后！不久我就知道，那奸贼姓张，双名宗周，名为‘宗周’，实则不宗周，试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却又辱骂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骂自己吗？”老人忽想那女孩子该不懂得什么叫做“周室”，更不懂什么叫做“共主”，也不解释，又道：“这些历史上的事情，你长大了念了书自然明白，爷爷不再多说了。”云靖其实不只是说给孙女听，也是说给那两位侠士听。至此顿了一顿，突然提高声调问道：“两位侠士，你说这奸贼该不该杀？”潮音和尚禅杖顿地与谢天华抢着说道“该杀！”

　　云靖微微一笑，抚着孙女的头又道：“那张宗周原来是奸贼世家，他的父亲已在蒙古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岁，就当了瓦刺国的右丞相，与左丞相脱欢，同得瓦刺可汗脱脱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来还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马日盼夜盼，只盼望他千万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闻言怪道：“这却是为了什么？”云靖多年愤怒，久蕴心中，说到此处，冷冷一笑。

　　一贯粗豪的潮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只见老人在怀中摸出一块羊皮，上面写着几行红字。
　　隐隐的血腥味飘散在朔风中，仿佛远年怨灵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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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说系同人，文字系原创。
还有，这里的“边境混血叛逆少女”云蕾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