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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月圆节(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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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我们都听到远处的月笛和驼鼓乐声,曲调甚是欢快。夏木老人倾听着,喃喃地道:“三年了!三年没听到这么欢乐的声音了!”
阿机杀翻了一头小牛,大锅煮了,我们装扮兽师的十二个人——我、穆阿、阿机,还有九个擅长投枪射箭的红桀汉子围坐饱啖。槿娃搬出了家酿烈酒,大伙儿喝了许多。为恐醉酒误事,眼见槿娃还待开一瓮时,我摇手阻止,笑道:“待成事后再畅饮庆祝罢。”
然后我们都开始换衣。我把刀插在腰带上,束好,外边罩上兽师所穿的彩衣。我的同伴们都在衣下暗藏了短刀和弩箭,然后再戴上面具。
黄昏已来临,我们一行人出门向鹰神祭台走去。
与一天前迥然不同,此刻街上竟然熙熙攘攘挤了无数身穿盛装的族人,还有许多从城外赶来的红桀族人正从城门外涌入。
族民们脸上大多充满了喜色,待见我们十二个彩衣兽面的兽师出现时,立即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让我们通过,喧哗声一时静止,但几乎每人都笑逐颜开地望向我们,带着希冀的神色。在一下子的宁静中,我听到一个小孩子清脆天真的声音:“妈妈,哪一个是苏雷大人?”
孩子的母亲连忙捂住孩子的嘴,脸红了,有点不安。我从她们身边走过时伸出手摸了摸孩子剃得光光的头顶,阿机回头笑眼望了一眼,作了一个手势指指我,马上就像一阵微风吹过水面,许多眼光都惊喜地投向我的身上,听到他们交头接耳兴奋地传道:“戴虎面面具的就是大人!”
很多人情不自禁地挤上来弯下腰吻自己的手,然后触摸我的膝盖。气氛之狂喜热烈不亚于当年我征列巴回来时的迎接,不同的只是如今的狂喜压抑而巨大,却无法遏止。
直到临近鹰神祭台时,因为祭台下已有黎戈的甲士卫队在巡备,族民们的喜悦终于收敛了起来。
有两名披甲武士走了过来,叫道:“明王有令:兽师脱下面具让我们先检查一下,可有奸细或刺客混了进来!”
祭台下广场上一下子鸦雀无声,数千上万的百姓都静了下来,想向前靠近,但被甲士挡住。
甲士走上前来,喝令:“脱下了面具!”
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还未开始祈福就脱兽师面具,不吉利呢!”
登时广场中扬起一片附和赞同之声:“祈福未完,不能脱兽师面具!”“对,不能脱兽师面具!”……
甲士队长喝道:“谁敢闹事,一律以谋反论处!”一声令下,数百甲士立即弯弓搭箭瞄准我们十二个装兽师的人。甲士队长道:“明王有令:兽师若不肯脱下面具给我们认过,就全数射死!”
广场上又立即寂静下来,城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我的同伴们沉不住气,纷纷看向我,只要我一有表示,立即动手。
但是黎戈此时还未出宫,杀这些甲士有什么用?——不能枉作牺牲啊!
虽说我脸上被划了伤疤,脱下了面具,这些甲士未必认得出,可穆阿怎么办?这三年来穆阿的面貌并非改变很多,很容易就教人认出来了。
我缓缓伸手摸在面具上,正迟疑,便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一名大将带着两个甲士飞马而来,大声问道:“什么事?”
一瞥眼看清来人,我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沉:来人正是当年我麾下的副手将军那鲁。我的几次出征都是以他为副将军,我们朝夕相对,熟稔之极,就是不看我脸,光瞧身材体型他就可以认出我来。——而此时看他衣著装束,分明是在黎戈手下颇受重用,如果他忠于黎戈,这一下只怕不得不出手了!
甲士队长道:“那鲁大人,我们正要检查这些兽师。”
那鲁道:“哦。”转头扫视了我们一眼,当望到我时,我们的目光相碰。
他霍然震动了一下,不自觉地挺起了身,直直地盯住我。他认出了我!
我的手隔着彩衣,摸在了刀柄上,双眼注视他震惊的眼睛,冷静一如当年战场之上我向他下令时的神情。
那鲁忽然回开头,跟甲士队长说:“让我来验看罢,就算是苏雷混在里面,我一眼就可以把他认出来。”
甲士队长道:“是,大人。”挥手令手下甲士退后。
那鲁下马走了过来。因为他刚才的那句话,人群中有隐隐的愤怒的骚动。
因为我尚未有出手的表示,同伴们都忍住了,由着那鲁取下他们的面具检视。他们大多数紧张得涨红了脸,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穆阿站在我前面,就要轮到穆阿时,我跨上一步,将穆阿拉到我身后。
那鲁站在了我面前。
当时的气氛异常的紧张,时间像是凝结了,重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口。我的同伴都聚拢过来,靠近我和那鲁。
那鲁激动地看着我的双眼,抬起右拳,以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动作在左胸处靠了靠。那是过去与他数年的战场相处中,每次他接受我将令时都会习惯做的一个动作,代表着他的服从与尊敬。
我微笑,抬手卸下了面具。人群里起了一阵短短的骚乱,瞬即又平复下来。那鲁急伸手托住我取下面具的手,点点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擦身而过时,我低语道:“是穆阿。”
那鲁的目光与穆阿的交汇,都露出一丝会意的笑意。穆阿取下面具时,我有意无意在横身挡在他身前,遮住甲士的目光。
那鲁检视完最后一个兽师,回身走了回去,大声向那甲士队长道:“都是以前历年任兽师的人,没有可疑者。让他们到祭台下去罢。”
甲士队长服从了,张弓的甲士们松开了弓弦,把箭收入箭袋,让开了路。人群里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漾起轻轻的笑语和嘈杂声。
我们穿过让出路来的人群,来到祭台下。甲士们略为放松,百姓们随即得以靠近祭台,带着隐藏的希望和欣喜,凝望着我们。
天色渐收,暮霭的最后一抹余光也由红灰色变成深深的暗蓝色之时,东方的天际透出了一个圆圆的白色月亮。城中处处响起了热烈的驼鼓和月笛乐声,火把一支支繁星般地亮了起来,渐渐密集在鹰神祭台附近,远远近近都响起了唱颂鹰神的歌声。
我仰首看着天空上明净皎洁的圆月,如同每次领兵出征时面临大战的前夜,我的心情平静而充满斗志。
这时只听得王宫方向传来一阵悠长洪亮的号角声。——黎戈出了王宫。
人群像海潮一样卷退开到两边,两队甲士缓骑而来。到了祭台之下,向两边一分,黎戈策马近前,而他身后又是两队甲士,再后边则是红桀的一干官员。
三年不见,黎戈胖了不少,一副踌躇满志的神色。他矜持傲慢地驭马慢慢走近。
我眯起了眼:他骑的马竟然是我的“神箭”!
长老莫伐在台下跪倒相迎,黎戈下了马,在莫伐的引领下慢步登上鹰神祭台。
长老的助手敲响了祭台上那面神鼓。
所有的人都跪下了。神鼓的声音在夜空里飘荡,除此之外,便只听见火把燃烧的声音和人们的呼吸声。
——鹰神啊,请护佑我们成功!
我在心里默祷着,右手插入衣襟,握住了宝刀的刀柄。
神鼓敲头遍的声音止歇,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台上的黎戈刚一站起身,突然之间,飕的一声,一支弩箭在尖锐的破空声中激射向黎戈,却是穆阿忍不住抢先出了手。
我暗叫了一声苦:果然不出所料,那一箭虽不偏不倚射在了黎戈的心口上,但并没入肉,掉在了地上。——黎戈穿着护身的铁甲!
轰然一声,立时四下大乱,众甲士纷纷寻找武器,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叫嚣声中,我轻捷地跃上了祭台,直扑向黎戈。我的同伴们也随后奔上,甲士们赶上阻拦,当即混战起来。
这样的情形之下,我才充分施展开了那路“五虎断门刀”的威力,甲士无人能挡得了我的锋锐,竞相辟易。
我巨吼道:“我是苏雷!只要不为黎戈卖命的,立即退下台去,我决不伤他!”
所有的甲士、文武官员——还有黎戈——都惊骇得怔愕了一下,而台下的广场之中的人群里则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喊:“苏雷大人!苏雷大人!……”
我扔掉了面具,火把光照在我的脸上。
黎戈当即转头向台下急奔,而效忠于他的甲士有一百多名左右,向我扑了过来,而其余还有二三百名甲士则在惊愕之后,松手扔开武器,向台下退去,还有一部分甲士在惊呼一声:“苏雷大人!”之后,疾奔过来助我抵挡顽抗的黎戈死党。
我的刀狠如猛虎,杀开了一条血路,冲向黎戈逃走的方向。
黎戈倒不愧是曾做过武将的人,身手便捷,在几名亲信的护卫下已逃下了祭台,而我还被一些不明是非的黎戈死党纠缠住,一时脱身不了,眼看黎戈将会脱逃,我心里焦急,刀光闪处,鲜血如雨,四下飞溅。
杀死了身周顽抗的几名甲士,我奔到台边之时,黎戈已跃上了“神箭”,加鞭向王宫方向逃去。人群中许多人扔过石块杂物欲图阻拦,但“神箭”乃是久经战阵的骏骑,在箭矢刀枪丛中亦能奔走如故,所以并不为之所惊,反而奔得更快。
我一皱眉,将手指插入嘴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
“神箭”忽然扬头长嘶,放慢了步子。
黎戈大惊,急抬手就是狠狠一鞭,“神箭”受疼,又向前猛蹿而出。
我又打了一声唿哨。
这次“神箭”一声欢嘶,当即掉头向我疾奔过来。黎戈拚命勒马鞭打,但“神箭”乍见旧主,再不理会他,被打得疼痛,反惹发了烈性,暴跳起来,若非黎戈亦精于骑术,几乎便要给掀下了马背。
一个黎戈的死党从身后向我劈来一刀,我向左冲出一步,避开刀势的同时反刀一招“黑虎下山”将他砍作两截,然后我一展身,向台下跳去。
“神箭”驮着黎戈已奔到祭台之下,黎戈见势不好,急耸身跳上旁边另一匹马,一拉缰绳,正欲回头逃跑,冷不防一旁的将军那鲁拽开弓弦,斜刺里射出一箭,将那匹马马颈射穿,黎戈与马一齐跌倒在地。
我挥刀横掠,黎戈在地上一个翻滚,亦拔刀还手,两刀铿然相交,当的一声,黎戈手中钢刀被我的宝刀斩得断为两段,他的虎口被震裂,迸出血来,一个站不稳,又仰面摔倒。
他还待跃起身来,我的刀已指住了他的面门,几点兀自未冷的血珠点点落在他变了颜色的脸上。
周遭霎时沉静下来,只有台上还有兵刃相交声,不时还有一声惨叫。但再过一会,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无数的眼睛都注视在了我和黎戈的身上。
整整三年了,我还是让这一天成为了现实。
我并不欣喜若狂,我非常的冷静,好像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了,都是天经地义的,都是顺理成章的,我只不过是在完成一件正在完成的事。
当我拖着黎戈一步一步走上祭台的时候,所有的文武官员和甲士都一一跪倒在了我的脚下。
刚才的混战之中,死伤的人不少,我踏着满地的血走到神鼓前,将黎戈掷在了地上。
火舌在夜风里呼呼地响,受了重伤躺在地上未死的甲士在呻(……)吟,除此以外,便是凝重窒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
我平静地向黎戈道:“黎戈,三年之前,你一个一个谋害红桀的良将忠臣之时,可想到会有这一天?”
黎戈挺起身,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又恨又惧地看定我。
我一手扯开了衣服,熊熊的火把光照在我胸前的刀疤上。
“黎戈,”我说道,“鹰神不教我苏雷死,所以我又回来了。红桀无数被你害死的冤魂托我来为他们讨这笔债,他们现在都在看着呢,看你这头恶狼的下场!”
台下忽然有人高喊:“把黎戈千刀万剐!”
紧接着像暴风雨似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叫喊起来:“杀了他!杀了他!”“绞死黎戈!”“把他五马分尸!”“让黎戈去喂狼!”……
黎戈的脸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灰。
“你听见了吗?”我待呼声稍落,平静地说道:“你把红桀害苦了,红桀百姓谁不想杀了你而后快!”
我拖着他走到了祭台边,黎戈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苏雷,你别杀我,我发誓拥你为红桀之王,永远忠诚于你!……苏雷,别杀我!……”
叫声凄厉地在半空里摇曳,我把他向下抛了出去。叫声未尽,黎戈已伴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坠落在台下石阶前。成千上万的百姓在呐喊痛骂声中潮水一样涌上来,把黎戈淹没了。
我回身走到神鼓前,拿起了鼓槌,敲响了鹰神之鼓。
神鼓的声音和族民们的欢呼响彻了鹰临城,远远传向了四面八方。